第四十四章污名
图纸陆续回到建康将作监，营造涉及的各种细节工部要一一报与皇帝过目，建康新城的城墙在炎炎夏日的灿烂阳光里奠基了。
这日，早朝的百官们如火如荼地讨论完最热门的营造话题后，王敦不耐烦地站出来，将一纸《魏桓诸罪状》呈到司马睿面前。
司马睿揉揉眉心，道：“大司马，魏将军已来信，择日亲送传国玺还朝，此事不必在朝堂上再议了！”
“陛下，魏桓未经兵部审议便收了段部鲜卑，此乃欺君罔上！”
闻此言，司马睿看向前排的丞相王导，就在昨日他才刚刚与王导商讨好，不在朝堂讨论魏桓招降段部一事。
王导显然也不知自己家堂兄这一招，不停向王敦使眼色。
魏桓招降段部，此事可避兵患有利社稷。
魏桓来信时司马睿正在书房与王导商讨工部和户部官员调动以弥补营造新城之不足之事。王导对司马睿看魏桓信时的表情记忆犹新。魏桓这封信也就是百十来字，王导等着司马睿看完递给自己共阅。谁知司马睿看完许久回不过神来，末了，竟然笑了。微微的笑容挂在眼角，暖暖的柔柔的，竟然令王导想起当年自己初见结发妻时的心境。那一刻王导直呼不妙，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桓有这一先天有利之处——她不仅是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大将，还是位妙龄的女子。看样子皇帝对她……像是用心了。
无论怎样，王导认为招安段部并非坏事，答应了提供招安三万鲜卑兵的粮草。司马睿最终没给他看魏桓的来信，只对他说，魏将军大义，愿以一己之力担下招降段部之所有罪责。朕只愿能为君分担些许。
“段匹磾什么人？背信弃义之人！”王敦在朝堂上朗朗道来，“当年与刘琨将军结盟北伐，却在大兵集结后杀刘琨，弃盟，使北伐功败垂成。”
百官不言，这些都是事实，朝堂上无一人敢辩驳。
皇帝也沉默了。
“陛下不可纵容魏桓，如今魏桓拥兵一方，又与胡人结盟，殊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心为何？其心可诛！”
…………
“正是，你说魏将军这是何必呢？”
朝堂上开始窃窃私语。
“狼子野心，刘琨将军可是吃过亏的……”
“段匹磾小人行径啊！你说魏桓这是为何？我大晋就贪慕这点鲜卑兵吗？”
……
“果如圣人言，”王敦提高音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朝堂一片哗然。
皇帝也忍不住站起来。
王导道：“大司马，慎言！”
早朝上皇帝与大司马不欢而散。江北神秘的女将势力见风长似的越来越大，的确令人忧心。皇帝明言不可私下非议魏将军，但是，流言蜚语很快传遍建康的大街小巷——都说，擅自招降段匹磾的魏桓其实早有祸心，刘琨便是她唆使段匹磾杀害的。
流言很快传到宫城，司马睿想起魏桓信里那句话：
世人便说是我杀了刘琨也属正常，既招降段部，臣便有受非议之自觉。但请陛下不要揽责于己身，既陛下信臣，陛下安好，臣便安好！
看到此处时，司马睿一时激愤，暗想自己将竭尽所能为魏桓免责，可……到头来还是这种状况。魏桓已经一早看透了。
段部臣服，天下幸事，如若不臣也只能是魏桓一人之过，皇帝是不能犯错的。
陛下安好，臣便安好！
司马睿叹息，轻声道：“愿君安好！”
魏桓连打了几个喷嚏，随行的司徒染将药递给她。
“没什么用！”魏桓推开，对司徒染的医术她心里有数，这位神医可以将战场上只剩一口气的伤者从阎王殿里拉回来，但是风寒什么的……她的药难吃还没用，要想病好基本靠命。
“先生叮嘱要喝的，”大司徒声色俱厉，“你要是不喝，明天回谯城我说与先生听！”
魏桓心里骂了一声，这谯城怕是人人都知道她的弱点了。
她心一横一口饮尽，转身去找段匹磾了。
这段时日，魏桓与段匹磾出城迎接鲜卑兵，然后清点、编制，找机会套出段匹磾隐瞒的真像。
段匹磾一人在营帐外的篝火旁饮酒，鲜卑人男女普遍都长得好，肤白深目身材颀长。即便段匹磾这样的年纪，依然可以看出岁月磨不逝的风华来。他凝望着篝火，火光在他双目中跳动，犹如有节律的心跳。
魏桓坐到他身边，摸出一块肉干递给他下酒。
“在建康，我已经成杀害刘将军的元凶了！”魏桓道，“这些污名我暂且为你担着。”
“我说过是王敦写信说刘琨已经叛国投敌！”
“信呢？给我看看？”
段匹磾叹息。兵荒马乱，他连儿子都弄丢了，哪还留着这样一封信？
“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大晋！”段匹磾说。
“刘琨死了，北伐兵败。难道是刘琨背叛大晋？”魏桓反问。
明面上的事情若真要分个好坏，建康那边只会怀疑胡人段匹磾，暗流之下藏着的真像就算突然跳出来，旁人也会认为是幻觉。水落石出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你看重我三万精兵因此担责招安，可你真的信我吗？”段匹磾问。
与其相信不可琢磨的人品，魏桓更愿相信眼前的利益。
“不必担心，你在豫州是安全的。”魏桓这样答他，然后又问，“肉干如何，好吃吗？”
段匹磾看看吃了一半的肉干，不知魏桓为何有此一问。
“段非做的。”
段匹磾笑了：“魏将军，你既然不信我为何还来问我？我若说勿尘是我亡兄的孩子你信吗？我若说勿尘是鲜卑段氏真正的继承者你信吗？”
魏桓一怔，看向他跳动着火光的眼睛。
“没有证据，没有遗书，没有信物，没有胎记。我兄长二十多年前亡故，之后中原离乱，当年他身边的人死的死散的散了。”
“怎么可能，勿尘怎么可能是鲜卑人？一点都不像！就连名字都是我爹起的……”
魏桓不屑，然后她看到段匹磾微微向下的眼角上蕴含的笑容。火光跳动了一下，映透他光洁明亮的脸颊和高高的鼻梁。那一刻魏桓摸了一下腿上的短剑。
……
回营帐的路上，魏桓一直在想自己为何这样反应，那一刻是动了杀机吗？是信了段匹磾的话吗？
营地里一阵骚乱，佩娘跑过来寻她，对她说刚才段匹磾遇刺。
“哦，怎样，伤了吗？”魏桓还在恍惚中。
“没有，刺客远远射了一箭，没中就逃了！”
“让他先别回谯城了，留在大营吧。”魏桓吩咐完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停下，看向营寨边上逐渐远去的喧嚣。
她甚至不能写信去问父亲，去往江南的信道难免会透露风声，无论是勿尘还是司马睿、王导……都不能知晓这件事情。
第二天清晨，魏桓不等众人独自快马加鞭回了谯城。进刺史府时，一队马车正在装车，一箱一箱的图纸正从里面搬出来，将作监的几个小年轻见到魏桓立马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将军您回来了，先生在小楼等您告别！”
没想到换来魏将军没道理地呵斥：“东西全都卸下来，谁都不许走！”
见将军杀气腾腾踏进门去，吓哆嗦的小吏低头对同伴悄声说：“我就说不般配吧，一言不合将军抽刀，怎么办？我们先生性命危矣！”
着一身浅湖蓝广袖正装的段先生站在小楼门口的杏树下，红楼绿瓦翠枝桠，夏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树叶落在他睫毛上、鼻尖上、和随风飘舞的发梢，他微微笑着，向她伸着手，唤一声：“云霓！”
岁月如此温柔静好。
魏桓抹一下眼角的泪水。
然后……
然后打了一个喷嚏，疯狂地咳嗽，直咳得喘不上气。
“怎么了？这几天没喝药吗？”
魏桓跑过去，抱住勿尘的腰身，将头埋进他怀里，有气无力地说：“跟你说大司徒的药不管用，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门口的年轻小吏真的得到段先生的指令，暂停装货，今日不走了。据说魏将军病得有点重，躺在病榻上直不起身。
两位小吏的脸色阴晴不定，刚才拔刀冲进刺史府的难道是幻影？
大司徒慢腾腾地给气若游丝的魏桓把了脉，待勿尘被学生们叫上楼去，压低声音对魏桓说：“你以为先生看不出来？这点伎俩就骗骗佩娘吧，先生可是懂医的。”
“那又如何，”魏桓不屑，为自己拉上被子，“他也不想去建康，你以为他舍得下我？”
司徒染一身鸡皮疙瘩都要掉地上了，镇定片刻继续说：“那你把我给的药都按时喝了，做戏就做全套！”
这是拿她魏桓做实验，魏桓咬咬牙盯着她。
“我帮你骗过先生！说吧，你想病几天？”司徒染冷冷道
魏桓服了，怯怯道：“别太苦了，可以加点蜂蜜吗？”
……
这是太兴二年的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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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琨被段匹磾所害这件事情，对他的亲眷来说是血海深仇，可是除此之外呢？对埋藏在纷乱表象外的真像，许多人是不想去探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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