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频道 > 阿梨 > 第108章 一声巨响, 而后天翻地覆。

一切都来的太快,阿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耳边只剩下女人的惊叫和马的嘶鸣。车门大敞开来,扭曲变形,她与冯氏均被大力掷出门外,落地的那一瞬,甚至连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眼前烟尘遍布,冯氏的身形依稀可见,痛苦的蜷曲着,阿梨下意识翻身盖在她身上,手臂微撑,用后背挡住了接下来轱辘的碾压。车速极快,剧烈的疼痛只是一瞬间,但却又漫长如一辈子。

        嘈杂渐渐消失,阿梨从冯氏身上滑落下来,软软倒在地上。

        因着阿梨的保护,冯氏并未受到太大伤害,还能强撑着爬起来。她耳边嗡嗡作响,刚才一切恍如梦境,身体一切反应已经不受意识控制,只觉自己好似处于一个孤立的世界,遍地废墟,仅剩下她与阿梨两个人。

        冯氏指尖颤颤,无力跪坐在阿梨身边,握着她的手腕哭得像个泪人儿,只泪珠大颗滚落,却干哑无声。

        下山的香客也都围拢过来,有好心人赶了马车来,将两人抬上去,奔往医馆。

        混乱忙碌之中,有人唏嘘,“这马怎么就忽然受惊了呢,几十年难以遇见这样大的事。多好的姑娘啊,但也不知还能不能活过来了。”

        几丈之外,邱云妡由着车夫从地上扶起来,她未受重伤,只是脚踝扭了下,仍旧疼的满脸是汗。

        望着那边几乎散架的马车和仍在帮助救治的好心香客,邱云妡脸色发白,急急道,“走,快回府,不能让别人看见我们!”

        --

        到了医馆的时候,阿梨意识还清醒,只是嗓子干裂,如同沙漠中缺水的远行客,想说一句话,废了好大的劲儿也只吐出了几个虚音儿。

        唇形翕动,冯氏能辨别出来她在说什么,她说,“阿嬷,我疼。”

        冯氏鼻头一酸,本已哭到通红的眼睛又落下泪来,她抹了把眼角,忙俯下身轻声哄着,“我们家梨宝最乖了,一定要坚强,好不好?阿嬷在你身边呢,咱们喝些药就好了,你不要怕,好不好?”

        阿梨笑了下,轻轻点头说,“我不怕。”

        冯氏呜咽,攥着她的手放到唇边,用脸颊焐热。阿梨本就体凉,现在的指尖更是像是冰块一样,冻得人心尖发颤,冯氏拼了命地往她的手上呼着热气,但没有一点作用。

        大夫提着药箱过来,面色凝重地诊脉。

        冯氏让开到一边,手捂着唇,视线不敢离开阿梨的脸。她面色惨白的像是纸一样,凝着道道血污,眉心蹙起,呼吸缓慢而绵长,胸前的起伏微不可见,只是一双眼仍旧睁着,睫毛轻颤,了无焦点。

        而左额上有一块鲜红的印记,这是因为最初坠车时候,撞到了地上的石块。

        过了不知多久,大夫终于起身,缓缓摇了摇头。

        冯氏几乎崩溃,她往前一步拽住大夫的衣角,扑通一声便就跪下,哭腔道,“求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吧……”

        大夫连忙将她扶起,叹气道,“不是我不治,这太难了。那么重的马车碾过去,身上骨头伤了许多,头又撞上了石头,流了那样多的血,我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她的脉搏都要没了,就算救也只能勉强吊一口气。”

        冯氏素来平和慈祥,少有这样蛮横拽着人袖子的时候,六十余岁的老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无力得质问着,“可是她还醒着呢,她看起来好好的,你为什么就说没治了?”

        大夫说,“我也不知,若是常人,早早便就晕厥过去了,她却还有力气说话。这样罢,我尽我所能去做,只后果怎样我没法子保证,你不要怪我。”

        冯氏无声落泪,大夫也于心不忍,轻声道,“我去开方子,你好好陪着她罢。”

        冯氏早就精疲力竭,手扶着梁柱缓缓跌坐在地上,她想不明白,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就几个时辰而已,却成了这个样子?

        薛延冲进来的时候,阿梨已经快要撑不住。

        她的眼皮愈来愈沉,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就算努力地睁眼也瞧不清,身上的每一处都钻心一样的疼,朦朦胧胧间听见器皿碎裂之声,响亮刺耳,随后有人大喊,“没长眼吗?打翻了药罐子了!”

        薛延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他只穿着一件单衣,手背上还残存着酱油抹过后黄黑的污渍,一路迎着冷风狂奔过来,狼狈好似街边的流浪汉。他半跪在阿梨床边,呼呼地喘着粗气,一双手炙热滚烫,轻轻触在阿梨手背上,分明的对比。

        阿梨察觉到,吃力地动了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碰了下他的腕子。

        有那么一瞬间,薛延真想不管不顾地哭出来。

        他哑声问,“阿梨,你这是怎么了啊?”

        阿梨轻轻扫了他一眼,薛延咬着牙,肌肉紧绷,眼尾有水。

        她一直等着他来,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很想很想和他再说几句话,但是真的无能为力。

        大夫走过来,端了碗黑乎乎的药,又递了个药方给冯氏,低声说,“喂了药便就回家去罢,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家里反倒更舒服些,药中有参片,能吊着命,但其余的,还是得看造化了。我医术实在有限,有心也无力。”

        --

        阮言初外出有事,来宝被韦翠娘接到了隔壁,家里没人。

        阿梨就像是平常一样睡在被子里,平静安和的样子,若不看额上那方染血的白布,好似还是原本那个好端端的阿梨。

        薛延趴在她身边,很想伸手碰碰她,但是又不敢。

        没人能体会到他有多绝望,阿梨还在他的身边,但闭着眼睛,他快要守不住了。

        薛延不敢去思考若是阿梨真的没挺过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是疯就是死。

        这些年来辛苦走过,支撑他走下去的最大的力量就是阿梨,他拼尽全力,只是希望给她一个更好的生活。而如果阿梨再看不到了,这一切便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感情已经融入骨血,阿梨早就是他的不可分割,如果非要分离,无异于骨上剜肉,痛到连灵魂都是颤的。

        长久的寂静,鼻端充斥着血腥气与苦涩的药味,阿梨身上好闻的香味快要闻不见。

        薛延凑到她身边去,贪婪地嗅了下。

        四周无人,他轻轻伏在阿梨的手臂上,终于敢失声痛哭。

        直到现在,薛延还是不敢相信的,他觉得这就像是一场梦,但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可以醒来。

        要是真的是场梦该有多好啊,他宁愿回到十年前,将当初所经历的所有苦痛都再尝一遍,只为了在早上阿梨说她要去云水寺的时候,能够阻止,告诉她,“你不许去,你若是去了,我的半条命就没了。”

        心被掏空了一半,薛延就那么浑浑噩噩地坐在一边,眼珠不转地守着,一连五个时辰,滴水未进。

        夜色已浓,冯氏撑不住病体,早早睡下了。

        韦翠娘将药送过来,薛延小心翼翼地给阿梨喂下。他不敢去探她的鼻息,只固执地在相信她不会舍得离开,但心中到底还是慌的,直到看见阿梨喉头缓慢地在吞咽,这才松了口气。

        韦翠娘看不下去,劝道,“你也去睡一会罢,后半夜我来守着。”

        薛延摇头,只说,“我还撑得住。”

        这样对话已经有许多次,韦翠娘叹了口气,也不多说,转身出去。

        薛延探身,轻轻捏了捏阿梨的耳垂,小声问,“你看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你心疼吗?”

        自然是没有声音的。

        薛延顿了顿,自顾自道,“你若是心疼我,你就醒过来吧,我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我不习惯,我难受。”

        他似是着了魔,一刻不停,絮絮说着话,“阿梨,我胃疼了,你给我**蛋羹好不好?我就爱吃那个,你多放些葱花,我可以一次吃五个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以往时候,我说我胃疼,你总是着急得不行,可现在,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了。”说到这里,薛延又觉着委屈,“你怎么能这样呢?”

        阿梨仍旧沉静睡着,没有半点反应。

        薛延说,“阿梨,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少梁治耳疾的那一次,在黄河边上,我们穷的连吃个馒头都要三思而后行。你哭着,你说咱们没钱了,回家吧,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有多难受。我就想着,我怎么能没有钱呢,我怎么可以因为没有钱,而不给你治病,让你哭呢?钱真是个好东西啊。可现在咱们有钱了,我还能治好你的病吗?”

        薛延说,“阿梨,我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在你身上了,你是不是来找我讨债的?”

        “我欠了你多少,你说个数好不好,你别这样不说话啊。薛延如果难过了,也是会哭的,你知道吗?”

        ……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薛延嗓子发哑,他咳了两声,这才勉强能说出话。

        阮言初并不知道阿梨受伤的事情,薛延只告诉他阿梨着凉了,早早睡着,明日许是也不能送他启程了。

        阮言初急切问了几句,得知阿梨并无大碍后,心终于放下。临行前无法再见着阿梨一面,他觉着失望,但还是弯出个笑,嘱咐薛延要好好照顾她。

        阿梨有个很懂事的好弟弟,就像是她一样。

        思绪飘散不知到了哪里,薛延轻抚着阿梨的指尖,看着桌上那盏几要熄灭的烛摇摇晃晃,心中一片荒凉。

        外头一阵细碎脚步,随即是推门而入的胡安和,他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道,“薛延,我找到了今日随车的那两个仆妇,其中一个醒过来,告诉我说,车翻了之后,她见着了邱云妡。并且邱云妡乘坐的那辆马车,和当时撞过来的那辆,一模一样!”

        薛延倒吸一口气,猛地站起,那眼眸赤红,似要嗜血食人。

        第109章胡安和继续道,“我还听到路人说,邱云妡没回宋家,而是带着车夫与丫鬟一并回了邱家,惹得宋家老夫人大动肝火,险些要下休书。她若是心不虚,躲什么,定是心中有鬼!”

        薛延定定站在原地,好半晌没说话,只眼中血色愈来愈浓,其中分明有杀意。

        下一瞬,他脚尖一转,猛地就要往外冲。

        胡安和眼疾手快,缓过神来慌忙从身后拽住他,急声问,“薛延,你干什么?”

        薛延的神智几乎被怒火吞噬,他现在什么都顾不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人取命,给阿梨报仇。

        胡安和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力气根本比不过拼死一搏的薛延,几乎是被他拖着往门口走。相识那么多年,胡安和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如同入了魔障,眼角眉梢俱是煞气,浑身竖满尖刺。

        肩膀撞在门框上,砰的一声响,胡安和又急又痛,眼看着薛延就要冲出去,他牙关一咬,干脆趴下来拽住薛延脚腕,吼道,“薛延,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这句话如同踩中狮子的尾巴,薛延身子一颤,回身冲着胡安和道,“冷静?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让我冷静?”

        他面上肌肉紧绷,几近狰狞,“我的阿梨都要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平时宠着捧着,碰她一下都怕她疼,但你看看她现在,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了?我冷静不下来,如果阿梨不醒,我这辈子都冷静不下来了,我早晚要一把火烧了邱家,把那个老头子和那个贱女人一起断手断脚,活生生剁碎了喂狗!”

        薛延嗓子干哑,最后的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阴森刻骨。

        他低头,冷声道,“松开。”

        胡安和额头冒汗,死命攥着不肯放手,“我不!”

        薛延毫不客气一脚踹上他肩膀,胡安和毫无防备,痛的缩成一团,薛延冷眼瞥过,而后转身扬长而去。

        阮言初就睡在隔壁,胡安和不敢大叫,额上冷汗直冒,最后也只能看着薛延翻身上马,一抽鞭隐入夜色之中。

        蓦的离开娘亲,来宝折腾着不肯睡,韦翠娘哄了好久才让他安静下来,还没来得及阖眼,便就听着外头动静。她披了件衣裳急匆匆出来,一眼就瞧着瘫在地上的胡安和,大惊失色,赶紧过去扶,“出什么事了?”

        胡安和来不及细细跟她解释,拽着韦翠娘的手腕就往外跑,“快去邱府,晚了就来不及了!”

        原本两刻钟的路程,薛延快马加鞭,只用了一半时间。

        邱府大门紧闭,旁边两座石狮子威凛庄严,薛延脚步沉沉走过去,连敲门都省下来,一脚踹过去。红木大门坚硬厚重,铁环击打在门上,响声沉闷,薛延未等这声结束,又是一脚踹过去,接连五下,门里终于传出小厮不耐烦咒骂的声音,“娘的,谁大半夜不睡觉来老子家里砸门,这谁的地盘不知道吗?真他娘的是个……”

        门吱呀一声开启,那小厮话还没说完,便就被薛延一拳撂倒,愣愣歪斜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薛延衣衫褶皱,沾满血污,昏暗灯光映衬下,瞧着像是来索命的恶鬼。值夜的家丁听着动静,俱都围拢过来,手上拿着刀枪棍棒,但许是因着薛延身上煞气太重,一个个踌躇着不敢上前。

        薛延无心与他们磋磨,直接踹开离他最近的那个,夺了手中铁棍,大步闯进去。

        邱家是七进的大宅子,邱时进怕死得很,住在最内层的院里,前面厢房与偏院中则住着众多妾室与家丁。那样大的邱家,光下人就要一百余号,薛延单枪匹马,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冲进去,难于上青天。

        胡安和与韦翠娘赶到的时候,整个前院已经狼藉一片,到处都是破碎的瓷和瓦,几个小厮痛苦地蜷在一边,哀哀叫着。薛延被十几个人围在中间,衣裳上挂着一道道血痕,他面上毫无惧色,似是陷入某种疯魔,肘弯向后击退欲要偷袭的敌人,而后迅速回身,手中铁棒毫不留情挥下去,正对着那人的天灵盖。

        周围一片惊呼。

        邱时进养了几十家丁,但到底是知府住宅,哪里有那样大胆子敢来惹事的毛贼,所以他们虽人多势众,一个个也只是花拳绣腿,没几分真本事。薛延摆明了不要命的架势,家丁们面面相觑,没谁敢站出来救人的。

        电光火石间,谁都以为那个倒在地上的人要死了。

        薛延眼前一片血雾,脑子中回放着阿梨毫无生气地躺在被中的样子,心被搅的拧作一团。他杀红了眼,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体力已经耗尽,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邱家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的阿梨不能白白受苦。

        眼看着棒尖就要砸向那人的额头,胡安和心急如焚,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和力气,猛地冲上去,肩膀抵着薛延的肩,将他撞到了身后的墙上,低吼道,“薛延,阿梨还没死呢,你疯什么疯!你这是要干什么,真的要杀人,要坐大牢才高兴吗?”

        铁棒飞出去,叮当当地掉在地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薛延背贴在冰冷墙面上,被胡安和鼓足了劲儿压着,一时间动弹不得。

        韦翠娘说,“薛延,我们都知道你现在难受,但是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你不能倒下的,为了阿梨,也为了阿言。阿言明日就要去京城了,你想让他现在为了家中事情操心吗?若是他知道阿梨病了,你觉着他还会去参加春闱吗?”

        她顿了顿,又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想死,死就死了,但阿梨怎么办,阿嬷怎么办?她们就只有你了。”

        胡安和看着薛延的神情,见他眼中血色渐退,知晓他现在清醒了,不由哽咽,“薛延,咱们回去罢,说不准阿梨已经醒了,靠在枕头上等你呢。你在这里又有什么用,疯过闹过就觉着心里舒爽了吗?没用的,回家吧。”

        薛延好半晌没说话,终于冷静下来。

        胡安和闭了闭眼,轻声又重复了遍,“回家吧。”

        薛延点点头,哑声道,“好。”

        夜袭知府住宅,还打伤了家丁,这不是轻罪。好在邱时进今日不在家中,现在正是深夜,薛延与他们的打斗也远离内院,除了那些家丁外无人知晓。韦翠娘留下来,好说歹说,又给了足够的银子,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一夜未合眼,第二日天色刚蒙蒙亮时,薛延换了身衣裳,去送将要赴京赶考的阮言初。

        所有人都在强打着精神,唯有来宝笑得真心实意,一个劲地要舅舅抱。

        阮言初亲亲他的脸,温声道,“舅舅走了后,来宝可要听娘亲的话,不许随便耍小脾气,娘亲很辛苦的,你懂不懂?”

        来宝脆生生答,“懂的!”

        薛延站在一边,视线落在来宝亮晶晶的眼睛上,心中猛地一酸。他不敢再看,将头偏过去,盯着身旁凋零破败的树。来宝仍旧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口齿不清,谁也听不懂他说什么,阮言初好脾气地应着,嘱咐他要乖。

        眼看着时间已经不早了,冯氏连忙将来宝抱到怀里,不让他再黏下去。

        阮言初笑了笑,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薛延,轻声道,“姐夫,这段日子你辛苦了。”

        薛延弯了弯唇角,颔首示意。他嗓子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疼的像是一把火在烧,虽换了新衣裳,仍旧难掩疲惫面色,现在站在这,完全是强撑着不肯倒下。

        阮言初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为照顾阿梨而劳累,抿了抿唇,从袖口掏出几颗散碎银子来交到薛延手上。

        冯氏笑着问,“这是做什么?”

        阮言初道,“拿着给姐姐买些糖吃,小时候每次生病了,爹爹都要买几块糖回家,也不知怎么那么神奇,只要吃了,病便就好了。姐姐爱吃姜糖,一直未变过。”

        冯氏说,“家里有钱的,你拿回去,路上还要用的。”

        阮言初摇摇头,温声道,“这是我前段日子在路边给人写字赚的,意义不一样,买糖给姐姐吃会更甜些。”

        握着那几块银子,薛延只觉烫手,心中疼若钝刀割肉。

        又简单道别几句,阮言初驾马启程。起的这样早,来宝受不住,困得直打哈欠,窝在冯氏怀里睡着了。

        院子蓦的静下来,只剩下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又过不知多久,薛延阖了阖眼,忽而一拳捶上身旁树干,砰的一声响。

        正月还未过,树皮坚硬而粗糙,薛延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打上去,皮肤被棱角划破,血珠子很快就汩汩流下来。

        他已经觉察不到疼,只顾呆呆站着,整颗心都是麻的,呼吸靠着本能。

        冷风吹过来,顺着领口钻进去,凉凉贴着皮肤,薛延慢慢蹲下,脊背弓起的弧度像一只孤独的兽,他将脸埋进掌心,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

        冯氏眼中含着泪,想上前说句话,但舌尖滑过上颚,终究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不敢在薛延的面前哭出来,用手背抹了抹根本止不住的泪,急匆匆转身进了屋子。

        韦翠娘轻轻说,“安和,咱们也走吧,来宝待会就该醒了,要人照顾的。其实,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也好,出了那么大的事,合该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薛延心里该有多苦啊。”

        胡安和点头,他眼眶发酸,抬头看了看天。

        几只喜鹊跳跃着从一棵树梢飞到另一棵,嬉笑怒骂,叽叽喳喳。以往时候,他觉着喜庆,现在却只感心烦,就连看着那一身黑白相间的羽毛,也觉得悲哀而沉闷。

        常言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理。

        薛延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蹲着,手背上血肉模糊,一滴一滴的小血珠滚到泥土里,砸出深红色的小坑。

        第110章接下来半月,薛延日日守在阿梨身边,她情况时好时坏,间或醒来几次,但没多久便又晕沉沉睡过去。

        大夫说这是因着当日坠马时候伤到了额头,以后能不能真的清醒过来,或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都只能看造化。

        春日已至,因头年是暖冬,今年显得格外温暖。不过二月初,梨花已经开成一片,洁白馨香。

        薛延到外头走了一圈,折了一枝到瓷瓶里,摆在阿梨枕边的小几上,梨花小小一朵,白瓣黄蕊,娇柔可爱,大团大团开在一起,馥郁香气使人着迷。

        薛延闻了下,笑着问,“梨宝,你还记不得记得咱们在陇县的那个酒楼,后院里的梨花也开了,胡县令还给咱们寄了信,问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你快点醒过来,若不然就要错过花期,还得再等一年了。”

        阿梨阖眼睡着,呼吸微弱清浅,没有回答。

        薛延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随后便又恢复如常,拿了棉花蘸水给她润嘴唇。

        他现在每日早睡早起,穿戴停当,打扮得端端正正的,就是怕阿梨什么时候醒过来,瞧见他憔悴样子会觉着心疼。

        胡安和在阮言初走后的第二日便也走了,去少梁寻马神医,店里便就主要由着韦翠娘照看。薛延每隔三五日也会去瞧瞧,但大多时间还是待在家里,以往时候太忙,他早出晚归都没时间陪阿梨说说话,现在终于能整日守着她了,阿梨却已没法回答。

        世事就像是一个怪圈,人们困在其中被搓圆捏扁,却又逃脱不得。

        白日时候有冯氏陪着,总归会觉着好些,但一到了夜深人静时候,就只剩下了他们俩,还有一只被饿瘦了的兔子。

        阿黄趴在阿梨手边,脸颊贴着她手背,轻轻打呼噜,薛延伸手将她们都搂进怀里,虽闭着眼,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还活着,生活却充满绝望,压抑到每次呼吸都成了痛苦。

        以前一直觉着钱太重要,能买来宅子,买来绫罗绸缎荣华富贵,有了钱就能过上最好的生活。

        但现在,薛延想,若是倾家荡产就能让阿梨好起来,那简直是世上最让人高兴的事。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梨花都谢了,阿梨仍旧还是老样子。

        春日就要过去的那个晚上,薛延做了一个梦,他们又回到了原来陇县的房子,漫山遍野开的都是花,阿梨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踮着脚尖荡来荡去。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裙子,嘴唇是健康的粉色,瞧见他来,招手露出笑。

        那一瞬,薛延觉着就像是有一颗蜂蜜糖球在心底化了,连骨血都是甜的。

        他笑盈盈走过去,伸手想要帮着她推秋千,但手掌却不受控制地从其中穿过去,摸不到。

        眨眼睛从云端坠入地狱,薛延整个人都是懵的,他努力地想要尝试,但一次次失败,到了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碰不到阿梨。哪怕她近在咫尺,连身上浅淡的香气都能闻得到。

        阿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仰着脸有些委屈,“薛延,我荡不起来,你帮帮我。”

        薛延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阿梨觉着失望,她将脸轻轻贴在秋千的绳索上,小声问,“你是累了吗?”

        薛延摇头,“我不累。”

        阿梨祈求,“那你来抱抱我罢,你都许久没有抱过我了,我等了好长时间,你才来。”

        薛延觉着舌尖苦涩,费了好大劲才道,“宝宝,我抱不到你。”

        阿梨垂下头,半晌没说话。

        又过一会,她轻轻开口,“薛延,刚才有个人来找我,告诉我说,我要去别的地方了。”

        她蹙蹙眉,“可是我舍不得你。”

        薛延心脏猛地一缩,着急问,“你要去哪里?”

        阿梨茫然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薛延蹲下,只短短几个喘息,眼中已有泪,哀哀道,“你别去,好不好?”

        阿梨似是没听见,伸手指着不远处的一道白光,温声道,“薛延你看,那道光要带我走的。”

        薛延只觉着血液逆流,连头发稍都是冷的,他想说话,但舌尖已经不属于自己,所有一切都让他感到无能为力。眼前渐渐升起朦胧的白雾,阿梨从秋千上跳下来,冲着那个方向愈走愈远,就要看不见了……

        耳边响着他听不懂的乐曲,细细碎碎,催人入眠,像是梵音。

        下一刻,薛延猛地惊醒,眼前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诡异的对白,层叠的白雾,原来是个梦。

        也还好是个梦。

        薛延坐起身,沉沉地喘着粗气,汗珠顺着下巴流入脖颈,他手脚无力,心底宛如被挖空。

        阿黄被他吓到,扭着屁股翻了个身,过了会又沉沉睡去。

        薛延好半会才从那股绝望中挣脱出来,他摸了摸枕头,已经湿了,不知是泪还是汗。

        偏身给阿梨掖了掖被子,薛延赤着脚下地,咕噜噜喝尽了一杯冷茶,而后呆呆在椅子上坐到了天亮。

        他连早饭都未吃,又去了趟医馆。

        那里的大夫与药童均已识得了他,纷纷问道,“薛掌柜,夫人好些了吗?”

        薛延缓缓摇头,那些人瞧见,便也识趣不再深问,只露出惋惜神情,再道一句,“希望能快些好起来罢。”

        薛延怕极了那些怜悯或同情的目光,他匆忙躲避,不敢再看。

        明知不会出现奇迹,大夫仍旧抽空去了趟薛家,给阿梨诊了脉。

        薛延僵硬立在一边,指尖泛凉,仿若是犯人在等待着审判。

        过了一会,大夫收了药箱站起来,叹气道,“若要我说实话,现在这样情况,你去求佛,比求我管用。”

        薛延艰涩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阿梨安静躺在红色被褥里,大朵的牡丹绽在她脸旁,她的神色恬静又温柔,胸前明明还在有规律的起伏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薛延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大夫都觉着他的阿梨就要死了呢?

        阿黄围着阿梨的身子转了一圈,而后又卧在她的手旁,张嘴轻轻咬了下她的指尖。

        薛延没有坐下,只是那么静静地瞧着她,他瘦了许多,又没有添置新衣,衣袖空荡荡的,下巴处还覆着一层青色的胡茬。前所未有的狼狈。

        冯氏不知何时走过来,轻轻问了句,“四儿,你鬓角怎么白了?”

        薛延被缓回神,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下,又转身去照镜子,这才发现,竟真是的。

        他笑了笑,反而挺高兴道,“白头到老,倒也很好。”

        下午时候,薛延去了趟云水寺。

        寺外的腊梅花均已谢了,只剩下单调的枝桠,薛延忽而想起,一年前,他曾与阿梨一并来过。

        那时他还不信神佛,只站在一边看着。

        阿梨虔诚地在佛前拜了许久,却独独忘了自己。

        正是农忙时候,虽田地大旱,明知秋日时候收成不会好,但还是要去种地的。寺庙里空荡荡,几个小和尚垂着脑袋扫地,瞧见薛延进来,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薛延拦住其中一个,低声问,“怎么才能投香火钱?”

        小和尚说,“寺门口有功德箱的。”

        薛延说,“我要给许多。”

        小和尚有些诧异,“冒昧问施主,多少?”

        薛延说,“三千两。”

        小和尚舔了舔唇,道了句稍等,而后回身去请了方丈来。

        薛延最后用那三千两银子给寺内的所有佛像都镀了层金身。

        临走前,方丈与他说,“《法苑珠林·八苦部》中讲,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而佛又说,命由己造,相由心生。”

        命由己造。

        但已到了这个时候,薛延不知他还能做什么。

        他只能日复一日地期盼,日复一日地煎熬。

        四月中旬的时候,不知是那三千两的佛祖金身感动了上苍,或是一直以来的药终于有了效果,阿梨的情况似乎逐渐好了起来。她的面色愈发红润,脉象也逐渐平稳,大夫也松了口气,与薛延道,“命是保住了,但什么时候醒过来,还是得看她自己。”

        即便如此,薛延仍觉得如同绝处逢生。

        与此同时又传来另一个好消息,阮言初在春闱中了贡士,留在京城等待接下来的殿试。

        五月初,周朝与东瀛的战争正式打响,朝廷下令募集粮草物资。然而北地大旱,再加上赋税繁重,百姓并无多余钱粮,邱时进为博功绩,派官差沿街走访,挨家挨户要米要粮,还威胁说若是不给,就要将他抓到大牢去,以妨碍公务罪论处,轻则□□,重则充军。

        又过几日的傍晚,来征讨钱粮的官兵闹到了织衣巷。

        第111章许是因着阮言初刚中了贡士的缘故,带头的捕快恭恭敬敬,表现很客气,但态度却是强硬。织衣巷是宁安的纳税大户,想让邱时进放弃这块肥肉几乎不可能。韦翠娘咬碎一口牙,几次欲要将人都给赶出去,被伙计苦苦拦下。

        薛延来时,几个捕快已经坐得屁股有些疼,但依旧死赖着不肯走,不把钱拿到誓不罢休的架势。

        看着他来,韦翠娘余怒未消,咬牙切齿道,“这钱咱不能给,一分都不能给,凭什么将血汗钱给那些茅坑里的蛆虫,一个个吃的脑满肠肥,其实都是啃噬百姓血肉的怪物。若说为国捐钱捐粮,那自是万死不辞的,可若是送到那姓邱的手里,我呸了他全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王八羔子也是要成群结队出来祸害人的!”

        她压根没有放低声音,一字一句都被那些捕快听得真切,有脾气不好的当即便就站出来,拔刀威胁,“泼妇!简直一派胡言,你可敢再说一遍?”

        韦翠娘快要被气疯,拿着手边的一个瓷瓶就甩过去,哐当一声砸在墙上,骂道,“说的就是你,狗畜生,见天的在你主子屁股后面汪汪叫,给块骨头就能高兴半年罢?还拔刀,真是怪事情,现年头竟连狗也有脾气了!”

        韦翠娘本就没念过什么书,骂起人时候劈头盖脸,不管雅俗,一概化成刀子戳你脸上,一张嘴好似炮仗噼里啪啦,让人应接不暇。那捕快面色通红,瞪着眼就要冲过来,被带头的厉声喝下。

        韦翠娘冷哼一声,轻蔑看他一眼,啐在地上,挑衅意味十足。

        她自小就是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若有谁欺负她了,剥骨褪皮也要杀回去。她将阿梨当作亲妹妹,这段时日来种种事情已经让她对邱时进一家恨之入骨,现又要被骑到头上来,韦翠娘咽不下这口气。

        带头的捕快脸色难看,勉强笑了笑,面向薛延问,“薛掌柜,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薛延面色沉沉站着,没说话。

        几个月来心力交瘁,他已瘦了一大圈,也再没笑过。薛延一双狭长凤眼,本就不怒自威,再加上现在这样孤冷的气质,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为过。即便是拿刀的官差也不敢与他恶言恶语,多加放肆。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冷冷问,“你们想要多少钱?”

        闻言,韦翠娘瞬时便就被点燃,她倒吸一口气,刚想出声质询,但接触到薛延的眼神,又渐渐冷静下来。

        阮言初在京中还未立住脚跟,薛家在宁安依旧是无依无靠,空有举人之家的名头罢了,与邱家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现如今,局势步步紧逼,但他们却毫无反击之力,除了被动承受,无可奈何。

        这种心中憋闷了一口气却又无处倾吐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韦翠娘闭了闭眼,转身离开。

        带头的捕快看着她走了,也松了口气,笑着冲薛延比了个数,“五千两,薛掌柜拿出来应该不需费力罢?”

        薛延说,“北地连年大旱,现在已快要六月份,但一滴雨都没下过,田里的麦苗都要枯死了,你们看不见?庄稼没有收成,又每日被你们逼着要这要那,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商人自然也难过,我这店里冷清许多日了,且家中妻子重病,每日药钱不菲,几近入不敷出。麻烦各位回去与邱知府带个话,薛某这是布庄不是钱庄,那么多钱,我没有。”

        捕快转头看了看他店面,又道,“现在不赚钱,但往日积蓄总有的吧?薛掌柜,这可是为国而战的大事情,你莫要骗我们。”

        薛延冷笑一声,低声道,“韦翠娘刚有一句话没说错,你们还真是走狗,给块骨头便就能忠心无二。”

        捕快听见,脸色当即便沉下来,强压怒气,拧眉道,“薛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薛延掸了掸袖子,垂眼道,“钱容我凑一凑,后日亲自送与给邱知府,可好?”

        捕快神色稍霁,抱拳道,“那就劳烦薛掌柜了。”

        薛延再没说话,让伙计将他们送走,而后径直回了家。

        忍耐已经快要到了极限,薛延现在全凭着理智在撑,阿梨的情况逐渐好转,他不想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再招惹是非,只盼着她能安安静静地养病,尽快好起来。而身后的一切压力,由他来扛。

        薛延不知道,若是最后这根弦也断了,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真的已经是强弩之末。

        --

        再见到邱时进是在邱家的花厅,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摆了一壶普洱茶,气氛看起来友好非常。

        虽说二人之间纠葛重重,但这确是薛延第二次真的与邱时进见面。第一次是在罗远芳被捕之时,薛延远远地望见过他一次。

        邱时进四十出头样子,瞧着像是个翩翩儒士,笑容和蔼亲切,热情地与薛延斟茶。

        薛延没有喝,他现在坐在这里都是勉强,邱家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镀了层灰的,阴暗压抑,每一刻都是折磨。

        邱时进不知道,他只当薛延是紧张,还温声出言安抚了几句。

        而对自己女儿曾经任性妄为给别人带来的苦难,他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期间,他甚至还用关爱的姿态主动提及了阿梨的病,问道,“薛夫人可好些了?”

        薛延说,“劳烦记挂。”

        邱时进笑着道,“我为父母官,理应爱民如子。”

        薛延险些将滚烫茶水泼到他脸上去。

        寥寥数言后,邱时进身旁幕僚躬身进来,两人附耳说些什么,似有要事相商。薛延配合地起身告辞,邱时进还往外送了送,做着一副平易近人的好姿态。

        薛延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坏事已经做绝,为什么还这么要那张可有可无的面子呢?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薛延听着身后幕僚冲着邱时进道,“京城刚送了快报过来,说陛下关心宁北旱情,近日便要启程来咱们这里巡防,要求一切礼仪从简,别给百姓添麻烦。至于攻打东瀛所需的钱粮之物,便就不需咱们拿出了,战事暂缓,先保国内安平为紧。”

        邱时进半是为难半是欣喜道,“那这段日子集来的那些钱可如何是好……”

        后半段薛延没听到,不是屋里邱时进二人出了什么岔子,而是因着忽然而至的邱云妡。

        自从那日上元节她因着出事躲避,没回宋家一起吃团圆饭后,宋老夫人对她怨气更浓,没过多久便以开枝散叶为名给抬进来了三个姨娘。邱云妡在宋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身旁依旧站着那个一直侍奉她的小丫鬟,十三四岁的样子,不怎么好看,眼尾有一颗红色小痣。

        饶是邱云妡平日再嚣张跋扈,现瞧着薛延,心中仍旧是有些打怵的。她蹙蹙眉,强作气势问,“你怎么在我家里?”

        薛延淡淡扫她一眼,径直走了。

        邱云妡被那一眼看的寒毛直竖,狠狠哆嗦了下,她回头瞧着薛延背影,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邱时进并没有多喜欢她,现在宋家也没有多喜欢她,而现在薛家却逐渐崛起,薛延有钱,阮言初又进了殿试……邱云妡很怕若是马车的那件事有朝一日真的暴露出来,她会万劫不复。

        旁边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看着邱云妡,垂着脑袋不敢说话,直到被狠狠扯了下肩膀。

        邱云妡眯着眼,声音低低,有些可怕,“你去给我抓两味药来……”

        --

        晚上的时候,薛延抱着来宝在屋子里玩。

        来宝一岁半,折腾爱闹,是最烦人的时候,追鸡撵狗,连阿黄都懒得理他。但一坐在阿梨的身边了,他便就乖顺下来,大气都不敢出。

        他不止一次地问薛延,“爹爹,娘亲为什么还在睡?”

        奶娃娃讲话还磕磕绊绊,这是他说的最熟练的句子。

        薛延只回答,“娘亲太累了。”

        来宝便就懵懵懂懂“哦”了声,可到了下次再见着阿梨,他还要问。

        墙壁上的烛光一闪一闪的,把被子上的牡丹金线都照得光彩荡漾。薛延让来宝端正坐在炕边,腿脚塞进被子里,捏着他的小手给他剪指甲。

        来宝安安稳稳的,一双眼黑葡萄一样转来转去,最后落在阿梨的指尖上,嘟嘟囔囔说,“爹爹,长。”

        薛延看过去,笑了下,“嗯,给你剪完就给娘亲剪。”

        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以往做这事的是阿梨,现在换成了薛延。

        一切都做好后,薛延出去打水,来宝打了个哈欠,钻进阿梨怀里睡觉。

        他还太小,分不清什么是生病和健康,也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薛延告诉他娘亲很好,他便就信了,只觉着是自己每日来的时间都太不凑巧,遇不到娘亲清醒着抱他的时候。

        他枕在阿梨的肩上,又扯过盖住自己的肚子,迷迷糊糊快要睡着。

        薛延坐在一边看了他们一会,见来宝沉沉睡过去了,这才弯身将他抱起来,送到冯氏屋中去。

        这段日子来一直是这样,来宝由冯氏与韦翠娘轮流照看,几乎再没和阿梨安稳地同睡过,薛延自觉愧对于他。但来宝在旁的事上偷奸耍滑,死缠烂打不讲理,却从未对此哭闹,薛延又觉着有些骄傲。他的来宝比想象中要坚强又懂事得多。

        戌时,有仆妇送药过来。

        冯氏到底年纪大了,身子不像以往那样康健,照顾来宝就已经有些吃力,无暇顾及其他,薛延请了个体貌端健的仆妇过来,洒扫院子,熬煮汤药。只关于阿梨的一切,还是薛延亲自照顾的,交给别人,无论是谁他都不放心。

        药方里大多是活血化瘀之物,还有提气的参片,味苦,今日却有些不同,闻着发腥。

        薛延敏感问了句,“换药了?”

        仆妇说,“韦姑娘送来了两支鹿茸,我问过大夫药性并不相冲,便就一起煎了。”她看着薛延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忙解释道,“大夫还说鹿身百宝,鹿茸比人参更能补气血,是好东西。”

        薛延没多废话,倒出一小勺来递给她,说,“你尝一下。”

        仆妇喝了口,薛延搅了搅碗里,也喝了口。

        又过一会,两人均没什么别的反应,薛延放下心,喂给阿梨服下。

        可到了午夜时候,阿梨却发起了烧。

        薛延一直未睡,在心中想着白日在邱府听到的那些话,陛下要来宁安巡访。阿梨闷哼的声音他听得清清楚楚,薛延心里咯噔一声,忙下地点着了烛火,待看到阿梨满面汗水之时,心头猛地一刺。

        他扑到阿梨身边,不住抚着她头发,低声问,“梨宝,梨宝,你怎么了?”

        阿梨呼吸急促,从手背向上起了红色的小疹子,缩在薛延的怀中颤着。

        那一瞬,薛延真的觉得他快要死了。他艰涩咽了口唾沫,小心将被子给阿梨掖好,而后转身冲出门。大夫几乎是被薛延拽着脖子给拖过来的,好在来的及时,数针下去后,阿梨的病情总算稳定,但面色却失了以往红润。

        大夫面色严肃,转头问,“是不是给她乱吃什么东西了?”

        薛延立时便就想起晚上那碗带着腥气的药,他猛地看向呆立在一旁的仆妇,眼眸赤红,带着杀意。

        仆妇被吓得瘫在地上,哆嗦着道,“没有啊,都是按着药方来的……啊,只是添了二钱韦姑娘送来的鹿茸。”

        韦翠娘一直在旁边,闻言惊诧道,“我何时送了鹿茸来?”

        仆妇快要哭出声,“就下午时候,你遣了个小丫鬟来,递给我一包药,说是鹿茸,好不容易买来的……”

        薛延急急问,“那包药还剩下了吗?”

        “剩下些。”仆妇强撑着爬起来,擦着眼泪往外跑,“我给你拿过来。”

        她本是想私留一些给家中儿子待会去补身子的,但现看着薛延动怒,也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了,赶紧都交出来。大夫看了一眼,当即便道,“这是乌头和贝母,和鹿茸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会认错的!”

        仆妇嚎啕大哭,“我一妇道人家,生在乡下长在乡下,哪里见过这种稀罕东西,听着名字便就当作是宝贝,没管那许多……”

        大夫恨铁不成钢,指着她道,“你可快要害死人的!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乌头本就是大毒之物,与贝母同服更可危及生命!妇人之愚,妇人之愚,你怎么就不多问一句!”

        仆妇道,“可我也喝了,仍旧好好的。”

        大夫道,“你是什么样的身子,她是什么样的身子,这可怎么能比的!”

        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仆妇捂脸痛哭,而薛延一直铁青着脸站在一边,神色狰狞似要食人。又过一会,他忽的上前拽住那仆妇的领子,低声问,“给你送药的那个丫鬟长什么样子?”

        仆妇颤巍巍地回忆,“十三四岁,平凡相貌,只眼尾一颗红色小痣,分外引人注目。”

        薛延当即便就忆起那个邱云妡身边的小丫鬟,他腮上肌肉紧绷,拳头紧握,下一瞬就要冲出门。韦翠娘手疾眼快拉住他,问,“你做什么去?”

        薛延一字一句道,“我杀了她!”

        他未说名字,但韦翠娘一下便就猜到那是谁,她眼圈也有些红,不敢放开薛延的袖子,高声道,“你以为你是谁,铜头铁臂会七十二变吗?你只会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我看你是活腻了!”

        薛延猩红着眼睛冲着她吼,“我顾不得那么多!”

        韦翠娘眼角有泪,耐下性子,低声劝慰,“薛延,以卵击石毫无意义,你且等等,就算咱们要送命,也不能死在那人手里,你说对不对?”

        五月底是个好时候,不凉不热,最为宜人,墙角的花儿都开了。

        可薛延只觉着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屋子里静的让人发慌,仆妇和大夫面面相觑,不知道薛延为何忽然发疯。

        薛延看着安静躺在被子里的阿梨,她从来都是个无害的人,娇弱温柔样子,无论对谁都是轻言慢语的,她那么好,未曾做过亏心事,可为什么有那么多亏心人要把矛头指向她,这是不是太不公平?

        薛延做了这辈子最疯狂的一个决定,不顾一切,破釜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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