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莉亚！”
三人手拢在嘴边，喊她的名字喊得口干舌燥，悠荡的回音反弹在树藤笼中。
“她到底去哪儿了？”西维用卡洛的剑鞘抵着藤蔓织成的牢固墙壁，像要把它一剑穿透，“突然一下就不见了！”
“你看到了，她被树藤卷进去了。”黑鸦说，“那是我们到不了的空间，刺藤陷阱在这一关上选择了她。如果我没猜错，现在不管怎么叫她，她也听不见。”
卡洛焦虑地揪着头发：“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她多半喝了花蜜，现在正在幻觉里昏睡着呢。让她在里面呆太长时间的话——”
“毒液会渗出来，”黑鸦点点头，“就像植物捕捉昆虫那样，一击致命。”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不管怎么样还是试试看。”卡洛举起小匕首划开眼前的一株藤蔓，“你们跟我一起，集中进攻一处，看能不能打破一个缝隙！”
西维立刻拿起弓箭加入了他。
三人互看一眼，吸了口气，继续用更大的音量吼道：
“莉亚！莉亚！”
在离他们远得声音完全传不过去的地方，莉亚的身体十分沉重麻木，花蜜起到了进一步作用。她握紧拳头，认为该是时候强迫自己起身了，但模糊的光点闪闪烁烁，时空向前推进，幻境似乎在拖着她，沉入比原先更深更深处。
意识重新清明时，莉亚倒吸一口气。
她看见了十三岁的瑞塔。
她看见瑞塔在阁楼醒来，迷惑地张望四周。夕阳下的孩子们伸开双臂走过屋脊，笑声和尖叫声远远飘来。她看见铁匠铺的火星和酸枣树的果实，有个卷毛红发女孩拉着瑞塔横穿热闹的集市，小酒馆里的熙攘声传到街道那一头。她看见厨房里生起的炉火和案板上的面团，还有雀斑少年想碰触又缩回的手。
她看见黑色城堡高耸入云，坚固厚实的城墙环绕着红石城，广袤的荒原在果园尽头向远延伸。她看见暴雨和天晴，河里漂荡的小渔船，深夜点灯的隧道集会，蒸腾的热浪，凶猛的火蜥蜴，地底翻滚的熔岩，瑞塔站在深渊旁边时双脚微微发抖。
她听见“敢不敢”的挑衅和欢呼，混乱的城里叫嚷连天。她在人群里看见了卡洛，红发蓬乱，目光明亮，比现在她所熟悉的模样要稚嫩许多。她看见瑞塔学做蓝莓馅饼，在顾客络绎不绝的面包房里忙来忙去，一边把盘子泡进水里，一边揉揉熬夜太久后困倦的眼睛。
莉亚眼前晃过几年间的散碎片段。她飘在半空没法对瑞塔伸出手去。
所有人都是一闪而过的影子，其中只有两个格外清晰。
鹰钩鼻白发老头。系围裙的胡子男人。前一个她在卡洛的故事里听说过，后一个却越看越眼熟。其他地方看不出来什么相似之处，可他眯起眼笑的样子真的好像莉亚啊。
她看见他醉酒倒在椅子上鼾声连天，他用结实的手掌大力揉搓面团，他和各种花枝招展的女人纵声欢笑到天明，而后又独自坐在房顶背对着日出陷入沉思。他拄着拐杖的姿势就像拿着最锋利的宝剑，擀面的动作又像是在和最棘手的敌人交战。他包着白头巾，摸着下巴哈哈大笑，调侃涨红了脸的雀斑男孩是不是害羞了。他掩藏着很多很多的秘密，曾进过红石城堡的高塔和底下最深的地牢。他是个好奇怪的店主，面包店亮堂整洁，他却散漫邋遢不修边幅。来买面包的小孩都能爬到他头上揪他的长发，但偶尔他的犀利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她认识他。她见过他。她目不转睛想记住他的样子，把每根胡须、每个表情都刻在心里。
她看见城市的动乱，死亡，哀悼，背叛的征兆，小渔船上的风波，看见瑞塔在日夜的轮转里逐渐变得坚定沉稳，目光如炬，准备好揭开真相。她看见瑞塔溜进不该进去的地方，终于还原出事件的原貌，眼睛因恐惧而突然睁大。
争斗，牢狱，尖塔，火海。一个人接着另一个人，一个场景接着下一个场景，全都涌进莉亚的视线，云海两岸在记忆的缝合里连接在一起。
最后，一片混乱里，莉亚听见久远的过去，那个红雀斑男孩问：“你是不是在什么地方摔傻了，你没有感觉吗？为什么你既不会生气也不会笑？”
最后的最后，是瑞塔心里的回答：“现在我学会了。是你们教会的。”
“莉亚，莉亚！”
三人围着陷阱的墙壁行走，时不时间歇地叫两声。树藤卷曲着缓慢移动，让通路变得更加错综迷惑。隐约的暗色光线透下柔软的地面，几乎辨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她被卷进去应该有一天了。”西维仰头看着密密匝匝的绿网。
卡洛长时间没睡的黑眼圈已经依稀可见：“我们甚至不知道她被弄到哪儿去了！虽然我觉得肯定是最中心——”
“也不知道一般人在里面能不能安全地待这么久——”
卡洛又对着藤蔓用力挥砍了两下：“——更不知道她如果醒得来，能不能自己出来。所以我们要去找她，不管在哪都要去找！”
“好了好了，”黑鸦拍拍他的肩膀，“虽然那个小丫头被挑中了最难的一个关卡，但之前的任务她不都完成得挺好吗？只希望”
希望她不要已经
他们不敢去想后面的话。
“等等，”西维举起一只手挡住他们的脚步，指着地下的什么东西。卡洛拨开他的手臂钻过去，从紧缩的叶片中央把它拔起。
“？”
一支深埋在藤网中央的白色羽箭。莉亚背袋里的箭。
三人呼吸一滞，三颗心一瞬之间沉底。
陷阱温床里，莉亚蜷起身子，额头沁出汗水。
眼前再次漆黑一片，黑与红交错。裹挟着失落的碎片，卷入洪流。
这次，光亮又出现的时候，画面居然还是红石城，但像被叠加了一层金色泡沫，比刚才更加轻盈晴朗。
她听见集市上的喧哗熙攘，有人敲铁砧的丁零当啷，惊喜地瞄见那个最眼熟的红发小孩，挥起锤子砸上最后一个钉子，擦擦汗，啃着苹果跳下台阶，跟人打赌掷硬币。他只有七八岁模样，鼻子上蹭了一点灰，却面带绝不服输的骄傲，那双眼睛时隔多久都还那么狡黠明亮。
她看见了跟当时的卡洛一样大的自己，和几个孩子你追我赶从台阶上跑来，跳进泥巴里打滚，从下水沟里掏出闪光的金币，如获至宝。他们争先恐后爬进地道又钻出屋顶的烟囱，互相指着满身煤灰哈哈大笑。他们趴在窗台上，往喷泉池里扔石子，比谁打水漂投得远。
她看见依莎和一个高大男人挽着手走路的背影，而她和瑞塔对视一眼，蹦蹦跳跳尾随其后，手腕上晃悠着铁匠打造的银手链。她看见窗前的依莎被男人逗笑，笑声清脆似铃声，就像多年前的春天傍晚在森林沼泽旁，那个少女轻灵的声音。男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会高高举起莉亚和瑞塔连转三圈，凑到跟前拿胡须扎她们，双胞胎边躲闪边咯咯笑着说“还要还要”，被依莎各敲了一记脑壳。
他们把家从城外搬到城里，小棚屋变成了暖和的石屋。他们用烤面包跟邻居换来河里捕捞的鲜鱼做晚饭，瑞塔和莉亚你一勺、我一勺，不小心往锅里加了太多的盐。爸爸新收的学徒——那个雀斑男孩，总是跟瑞塔挨得那么近，莉亚看不顺眼，天天骂他不怀好意图谋不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拌嘴声惊起了栖息在小院里的飞鸟。
莉亚和卡洛穿着同样的黑色外衣，跟着一大群伙伴穿过狭窄曲折的金色小巷。他们并肩走在塔楼下，吹着高低声部的跑调口哨。他们一起去小酒馆，围挤在黑鸦的七弦琴旁边。手拉手跑到风平浪静的海港探险，爬到桅杆上看夕阳。他们穿梭在黑夜的巷口，蹑手蹑脚钻进管道里。他们抱着一摞书，不小心撞到一起，哗啦啦撒了一地。十来岁的她留长了头发扎成辫子，拎着满满当当的篮子逛市集，却被小偷捞走了刚买的蜂蜜茶。她在混乱的人群里跟卡洛走散，着急忙慌刚准备大喊，一转头却被他从背后抱住，在她耳边轻轻说：“不管去哪儿我都能找到你。”
这是依莎作出了另一种选择的世界，是没有“预言”的平平安安的世界。
这城市乱糟糟，但大家都很好。
这种生活动荡不安却激动人心，没有谁不让莉亚挨近火，或强迫她练习那些学不会的咒语。她和所有小孩一样从小听着荒原和云海的传奇长大，对父母宣布“我要像白鸥一样做个冒险家”。她熟悉所有四通八达的地下室、蹩脚的雕像背后的暗门、地底迷宫的出口、会做好玩小物件的手艺人家。她对瑞塔说，总有一天，她要跟卡洛坐上小渔船顺流而下，或许再去云海和对面的浮空岛看看。妈妈就是从那里来的，说那儿有野花、森林和白色的雪。
假如瑞塔和隔壁的铁匠小姑娘想加入的话也可以一起上船，但要是那个雀斑男孩也想跟来，可得好好恳求他们才行——不，他对这事才不屑一顾呢，他觉得傻子才到处乱跑。
莉亚在那里看着所有不曾发生的过往。另一番场景在她眼前更显清晰：小小的庭院堆放着杂物，新建起的秋千悠悠荡荡，花草和酸枣树肆意生长。石头围墙圈起打开门的屋子，窗里火苗跳跃。她提着水罐出来，隔着栅栏和邻居打招呼。夕阳西沉，归家的红发男人在她唇上印下深深一吻。几个小家伙挤在桌边，蘸着蓝莓果酱舔舔手指头。房顶升起炊烟，抚慰一天的疲惫，迎接柔和的夜色。
这是既不完美又完美的世界，是独属于她的温暖和欢乐。
这是最适合她的地方，这自由而混乱的、既黑暗又光明的城市。
但好像缺了点什么。
对。但缺了什么？
该醒了。
莉亚重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那阵僵硬的酥麻已经开始褪去。吊坠和石链沉沉地压下来，可她睁不开眼，动弹不了。
她明白，那是不可能的过去，这是不会发生的未来。
但质疑很难，相信更简单。不如忘了刚刚看见的全部真相，把眼前这场骗局当成真实。梦里都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所以还想要什么答案？
据说生命将尽时，经历过的事情会在眼前历历晃过。那是不是现在也能看着那些虚假的记忆片段，毫无知觉地逐渐离去？
再等等，毒液就会滴在她的舌尖。
再等等，陷阱的门就永远敞不开了。
该醒了。
不，再看一眼最喜欢的人，最想念的女孩，未曾谋面的爸爸，会笑的妈妈。
鼻子酸酸的想流泪，想扑过去拥抱，再贪恋一会儿，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石头手链紧紧扣着她的手腕，浮空石吊坠贴着胸前的皮肤，那凉意使人意识清醒。依莎跟她说，保管好，把它带回家。
待在这吧。别走了吧。这里有一切你渴望的东西。
他们进不来。而我必须出去。真正的旅行还在继续。我才不要旁观我自己，过完不存在的一生！
莉亚咬紧牙关数道：“三、二、一！”
“所以我们到底怎么才能进去啊？！”卡洛又一剑劈向缠得死紧的藤蔓，左手攥紧了那支箭，“她在这里，一定在这里！”
他不想承认凶多吉少。他们还要在浮空岛的夏天躲雨，要坐着小渔船顺水漂走，要去吃秋天丰收季节的枫糖浆，还要在冬天再滑一次雪。他还要带她去看红石岛的夕阳和海港，约定好了以后的路一起走，绝不可能在这个鬼地方——
“那丫头那么强应该没问题，”黑鸦说着，语气却很犹疑，“多半只是还没有到醒过来的时间”
三人绝望地喘了口气，累得快没精神说话了。围着那绿色笼子劈砍了不知多久，竟没有任何可趁虚而入的孔隙。
怎么办？怎么办！
“听！”西维忽然侧耳，藤蔓巨网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朝他们的方向越来越近。
“呼！”一张木弓划开藤蔓伸了出来，蹭掉了许多叶片。藤蔓“沙拉沙拉”的响了一阵，一个人紧随其后钻出了陷阱。
脸颊皮肤上有浅浅的伤痕，表情恍惚迷惘，但除此之外毫发无恙。
三双眼睛和突然冒出来的她对视了一秒。
“莉亚！”他们同时发出惊喜的欢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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