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亚独自被卡洛留在深夜的黑暗里，时间似岩洞里的水缓慢滴答。
当她终于差不多暖和过来、手脚能动了的时候，卡洛和西维一边一个，架着垂着脑袋的黑鸦浮出水面。
她赶忙拖着虚弱的身子爬过去，想拉他们上船。卡洛伸手接过她拿着的火，西维帮着把黑鸦托举上去。卡洛和西维看起来都毫发无恙，而湿淋淋的黑鸦呼哧带喘。
莉亚虽然总跟黑鸦吵吵闹闹，但这时早已把他糟糕的吹牛瞒骗行为抛在脑后，看到他也跟他们一起平安归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没事吧？”
“别放心，有事，”卡洛捏捏她的手，“刚才黑鸦没被水冲走，我和西维没有好不容易把他捞上来。”
“你没事吧？”西维焦急地冲过来。莉亚对他摇摇头。
一阵手忙脚乱，四个人终于挤着挨着坐在小船中央，都紧紧裹着斗篷，忙着擦头发上的水，莉亚手里捧着的火映亮所有人的脸。西维坐得离她最远，狐疑又警惕地注视着那团火，像是想立刻从她手上把它夺去，再斥责她一顿。
好巧不巧，缓过劲来的黑鸦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添油加醋：“西维，你别离火那么近，远一点会更暖和。怎么，你不会怕火吧？”
——刚刚卡洛要去找你们，我必须拿着它才行。莉亚试图用眼神对西维传达信息，但转念一想，为什么西维会这么疑惧？她早已不是小孩子，身体里也流着红石岛一半的血液，应该有能力捧着火，甚至可以尝试自己变出火来。
他们所恐惧的事物，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就像黑夜，能让邪恶潜藏，但难道不是也能一视同仁地包裹住其他东西？她自己曾经害怕的到底是火，还是想象中可能存在的滚烫？同样，曾经深深吸引她的到底是火，还是那种陌生的未知？
从小到大，莉亚从未觉得自己体内有水的力量。施展任何咒语的时候，她都没感觉到血液里流淌的魔法源泉。可是现在把卡洛的火拿在手里，就感觉那是他烫热的跳动的心。这次，手腕没有发热疼痛的感觉，她的心跳跟上了他的心跳，潜意识里有朵火苗跟它一起燃烧。
卡洛又点了一簇火焰烧热水壶，西维板着脸过去，往里扔了一些捣碎的草药，莉亚认出了几种能驱逐寒气的药物。
开水咕嘟冒泡，西维搅拌着壶里的液体：“你们不会感冒的。不许给我喝光。”
莉亚推开递到她面前的碗，弱声回答道：“我要，我肯定会感冒……”
确实不要紧。记事以来，她就从来没感冒过。在树屋的时候，一大早还敢把凉水从头淋到脚。
闻言，卡洛以谴责的目光看着她：“要我喂你？”
“呃。”莉亚及时捕捉到对面西维的眼神，赶忙识趣地接过碗灌了一大口，被苦得抽动了一下嘴角。
“哇真好喝，”黑鸦皱着脸说，“西维你放了什么？我没有差点离开这美丽的世界。”
“要你管。”西维黑着脸说。
“话说，”莉亚忽然转向黑鸦，冷不丁地发问，“五年前的悬崖下面，那个晚上，是你救了我吗？”
黑鸦一怔。西维扭头疑惑地望着他们。
悬崖下的黑色影子，对她说“找到你了”的黑衣人。黑鸦笃信以前见过她，而她从不记得何时曾与他相会过。预言被证实，未来终将循着轨迹而去。他知道瑞塔还有一个同胞姐妹留在浮空岛，知道要去哪里找预言中这个对象，难道不正是因为那天亲眼所见？这个猜测早已在莉亚脑中徘徊，她当时隐约看到的一定是人而非死神。
黑鸦听她讲故事时并不接她的暗示，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借着这个只能说真话的机会确认。
“是你吗？”她重复道。
“不是。”黑鸦的回话简单却清晰。
“嗯。”
至少有一部分真相已经揭晓。她越来越相信，任何事件的发生都不是纯粹的偶然，中间像被锁链串起，一环套着一环。
“我也要问问题。”卡洛蹭过来挨着她，迫使她看向自己，“莉亚，你当时有没有悄悄地希望过，我永远修不好这条船？”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莉亚的答案让自己一惊。
她有暗自盼望过卡洛的船修不好？难道她不是自始至终都想要救瑞塔，一心想踏上这次旅程？难道心里真的有过那个隐秘的角落，希望时间停止在出发前夕，甚至希望自己不再是“莉亚”，不是依莎的女儿、西维的妹妹、银雾部落的成员、树屋旅社的员工，谁也不是，谁都不用管，一身轻松，逃到天涯海角——
那不只是一个偶然闪过的心念，而是频繁掠过脑海的想法。
“卡洛你那时候希望自己修不好船吗？”她反问。
“我才不。”卡洛笔直地看着她，眼神一片清明，“我那时候好想立刻就走，一点也不想和你一直留在那里，走遍整个浮空岛所有没去过的有趣的地方，或者什么也不管，永永远远住在那个像天堂一样的树屋。那有什么了不起？我可完全没有那么想过。我没有因为这种自私的想法而暗地里骂过自己，从来从来没有考虑过骗你们，假装我的船没救了，弄不好了。”
“是吗，这我可真没猜到。”莉亚叹气。
是啊，那我们还真一样。她越来越发现，他们俩在许多方面竟出人意料地相似。
当他们停止对话时，谎言海域是一片沉默至极的海域。身旁没有一丝声响，刚才汹涌的滔天巨浪此时已经止息，但不是晴朗夜空下的安宁，而更像“暴风雨前的危险平静”。莉亚举着船桨一下一下划着水，开始逐渐无法忍受这毫无生机的死寂。
“那我也来问，”黑鸦眨眨眼睛打破沉默，“云是什么颜色？”
“红的。”莉亚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你最爱吃啥水果啊？”卡洛拍拍她的肩。
“苹果。”莉亚不假思索，“咱们从哪里来？”
“天的上面。”卡洛说，“那咱们要到哪去呢？”
“可能是树屋旅社吧。”黑鸦答道。
这没话找话的荒诞场面让莉亚差点笑出声：“啊对了，黑鸦，你讲过的你的冒险故事，真就全都是假的啊？”
“对，全是假的，”黑鸦气恼地瞪她，“玻璃森林和流星雨我还是没见过的。”
莉亚花了一秒反着理解他说的话，深感只能说谎之费力：“那你也确实不知道你那个预言的真实意思喽？”
“说过多少遍了，我当然知道了。”黑鸦说。
“所以要到哪里，这道咒语才能解除？”莉亚转向卡洛。
“永远解除不掉，划过那条线也不行。”他指着前方雾霭笼罩下影影绰绰的地平线。
啊，离那里越来越近了。几个人同时松了口气。
“你是谁？”黑鸦指着卡洛，开启新一轮提问。
“我是来自浮空岛的无名氏。”卡洛摊手。
“那他是谁？”莉亚指着西维。
“你弟弟。”卡洛对答如流。
莉亚皱起眉毛盯着黑鸦：“你真是白鸥的后代吗？还是又在吹牛？”
“我当然不是真的啦。”黑鸦白了她一眼。
莉亚偷眼瞄着西维，他安安静静坐在旁边，没参与他们的无聊对话。晦暗的火光里，只能看清他的脸部轮廓。“那个，西维，我可以也问你一点问题吗？”
“不能。”他抬起眼睛。
“你想当族长吗？喜欢你每天做的事情吗？真的愿意和琳结婚吗？”
话音刚落，她瞬间后悔。是不是找死，问的什么玩意儿！虽然这是她一直以来打心眼里好奇的，但他最近情绪那么差，直接这么问无异于火上浇油。
好在谎言之海不能说真话，但应该可以沉默以对，拒绝回答。
但没想到他居然开口了：“想当。喜欢。愿意。”
莉亚相信，自己没听错他的答案。
“那，”她的声音有些干哑，“这是不是你最近心情很糟糕的原因啊？其实你跟我一样，上这条船是有点想从出生的地方逃走对吗？你也不想要他们分派给你的东西吗？”
她本以为所有族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与生俱来的安排，除了极少数叛逆分子比如自己和帕米。天生就热爱井然有序的生活、愿意服从指挥，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她没法强迫自己去喜欢，因为她是个怪胎。
“不是，你错了。根本不是这样的。”西维低声回答。
晦暗的火光里确实看不清。但莉亚后颈汗毛一竖，感到西维正怒视着她。
再次反悔之前，她已经脱口而出：“可是既然不想要、不喜欢，为什么不抗争一下，一句怨言都没有？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了——我觉得活到现在你都是在为别人而活，西维，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想要什么？”
“我自己想要什么？”
莉亚提高音量：“西维，银雾真的有那么好吗？它就像死水那样一成不变，它要你们把丢弃的小孩子扔到云下面去。为什么出生长大在那个部落，之后就也必须永远替它卖力？——等这次旅行结束，我们四个再一起走吧，去别的地方，丢掉你不想要的，谁愿意要就让他们拿走好了。除了一辈子被捆绑、一个首领的地位和一大堆破事，你还值得有更好的东西，你应该得到很多很多好东西！”
西维站起来走到桅杆旁边，手撑着船舷：
“你说得很轻松，莉亚。你有选择的权利，但无权把你的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你可以甩手不管，满世界浪荡，但不可能谁都跟你一样。我的族人也是你的族人，他们将来会是属于我的责任。对，我从出生起就被安排得很明白，但我愿意接受这种安排。这不是为了什么首领的权威地位，谁在乎那个？而是因为有的事情必须要有人做。你以为我父亲很愿意永远用法力镇守银雾部落的湖心岛吗？如果大家都选择逃走，那，谁来守我们先辈的领地？”
谎言之海用谎言唤起了口无遮拦的真实。它也提供了绝无仅有的机会，让人把假面具撕碎。可是，世界没有非黑即白的答案。
西维的声音回荡在海上，莉亚猛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已经不用反着理解了。
“树扎根在土里就不再迁走，水无论流到哪，源头都不会变。你那一半火的血统是你不安分的因子，但是莉亚，没有银雾就没有你，你厌恶的家族关系网，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你最讨厌的条条框框，维系了部落世代平稳有序的日子。你可以跑到世界边缘，但它会跟着你，像鬼一样跟着你，在你血液里，你活着它就不会消失。”
他们成功越过了那条界线，云开雾散，束缚着舌尖和喉咙的魔力已经消退。但没人开口，没人动。
平生第一次，莉亚看见了西维隐藏在“稳重冷静”背后的真心。她完全没理解过自己视作哥哥的这个人，印象里他酷爱说教训斥，踏实能干，无欲无求，是个没救了的工作狂。
她自私自利，满脑子自己那点烦心事，从没想过他是否愿意被揭开秘密和创口，不知道他在镇定自若的外表下，也难免有脆弱无措的时刻。
西维呼了口气：“谁不喜欢轻松愉快，谁不向往新鲜感？谁不想掌控自己的生活？你愿意我行我素，自由潇洒，扬眉吐气，但对整个部族而言，多数人的意见才是更需要考虑的。必须有人把我们的过往传承接续，让我们在尽可能维持本来面貌的同时，去迎接明天。
“我不喜欢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难题，更不愿意别人把难缠的订婚对象硬塞给我——如果能选，我当然不想压抑着情绪，有话只能憋在心里，更不喜欢事情搞砸以后所有人都谴责地看着我。很多时候我不想遵从父亲和长老们做出的决定但却必须照办。我只知道既然身处这个位置，就要学会保护族人，要在前面领他们走正确的路。其实这次坐船出海对我来说，是调剂，是逃走，从平时让人喘不过气的生活里暂时解脱，能有机会看看以后永远不可能再看的世界。没错，你说得没错！
“可是你懂吗，在黑鸦他们唱的冒险英雄故事里，大家做想做的事；在我们的世界里，大家做该做的事。我们要的是安定和有饭吃，不是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喜欢什么不重要，我是谁也并不重要。我没有想要为自己许的愿望。我的任务是照看部族，从族群的角度思考问题。
“那是我唯一了解的生活方式。”
“……”
划桨的手不知不觉停下来，小船漂荡在海面上。莉亚听见浪涛拍击礁石，看到天光透过云影照亮升起的帆。
她和黑鸦异口同声：
“天是蓝的！”“是早上了！”
顺顺当当，自然而然。
意料中的狂喜没有如期而至。亲身证实了他们已经逃脱险境，莉亚有种精神恍惚感。
西维抬起右手扶在额头上，恍若刚从又长又深的梦中醒来。
“我错了。”莉亚挨近他身边，很小声地说。
她想不出还该说些什么，冲破限制，语言反而变得分外贫乏。
西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问卡洛：
“往哪边走？”
“一直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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