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徐缓地向前流淌，日升日落，许多相似的日子就像同一天般，一晃而过。
浮空岛的春夏秋冬有序轮转，枯萎的树木在积雪融化之时重新发芽。
几年后，浮空岛的春天再度悄然降临，红石岛的瑞塔满十七岁了。
又是一个崭新的清早，街角兜售杂物的小摊贩陆陆续续搭起了遮阳伞和货物车。两个年轻男孩从小酒馆门口经过，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射在砖墙上。
“下回集会是明天吧？”红雀斑低声问。
“后天。”卡洛瞄了他一眼，“最近要格外小心，‘他们’的人总在荒原晃来晃去。根据刀疤他们的消息，过段时间他们还打算去荒原部落里劫掠，搜刮漏网的混血儿。”
“那确实得当心。”
红雀斑蹙眉沉思了片刻。他的浓眉大眼没变，稍长的金红色头发依旧蓬松，贴在后脖颈上，鼻翼两侧的雀斑还是会随着说话声而跳动。但几年的成长让他褪去了那股拧巴着的稚气，块头变得更结实，样貌也更沉稳。而卡洛的个头也蹿得跟他差不多高，红棕头发剪得很短，身材挺拔修长，走路如同带着一阵风般有气势。
“瑞塔也会去集会吗？”卡洛带着笑意问。
“去啊。不然呢？”
“她不要待在自己窗户里听楼下那些小伙子唱歌吗？”卡洛的笑声已经快要憋不住。
“什么玩意儿啊，”红雀斑气恼道，“那帮小混球死皮赖脸，赶都赶不走，大叔又不让我揍他们。瑞塔对他们可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们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红雀斑买了凯欧大叔要的搅拌勺和罐装蜂蜜。卡洛买了几包做饭用的调味料，又伸手到红雀斑的蜂蜜罐里蘸了蘸，舔了舔：“好吃。”
“滚，这是大叔要用的，可不是给你吃的。”红雀斑说着，也蘸了蘸手指。
“你还好意思说我？”卡洛哈哈一笑，正色道，“说实在话，你家瑞塔最近进步还挺大。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她被咱俩的左右夹击打得落花流水？现在她匕首用得不错，能偷袭也能正面抵抗，水魔法也大有长进，不会乖乖被我们碾压了。”
“还不就是她聪明嘛，学东西总比别人快点。”红雀斑哼了一声，“真要单打独斗，也就那样吧。”
卡洛严肃地摆摆手：“不不，爷爷昨天还夸她呢。她挺擅长防御的，爷爷说，下次可以试试带她出任务了。”
“任务？白天的？！”
“嗯。”
“怎么可能？”红雀斑手上的蜂蜜罐差点落地，“‘他们’的人看守那么严，怎么可能在白天放她出城门？”
卡洛做了个“嘘”的手势：“障眼法，糊弄糊弄，总会有办法的。至少爷爷有这个打算，你先别告诉瑞塔。”
“”
与此同时，瑞塔正和凯欧在明亮的面包店厨房里围着那只半圆形烤炉。掌握好火候是最后一个关键步骤，今天的糖霜饼干绝对不能再烤糊。
“我来看着吧，凯欧大叔，你去休息一会儿。”瑞塔一边观察炉里的火，一边熟练地拿出针线盒，准备给红雀斑的外套补上一个掉下来的扣子。
“好嘞，辛苦啦。”凯欧拍拍她的肩，扶着拐杖走到里屋。
三年之间，瑞塔从一个瘦小不起眼的小女孩，出落成了苗条清秀的年轻姑娘。不同于红石城里那些身材结实的深肤色红发美女，她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栗色长卷发齐腰，有人嘲讽她不是纯种红石岛人，但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她别有一番韵致。来面包房买东西的小伙子们开始注意到她，靠在柜台上试图搭讪；已经踏出店门，还在橱窗外窃窃私语，流连忘返。有人大着胆子邀她去聚会上跳舞，有顾客在还回来的面包篮里偷偷塞进了字条和糖果。
红雀斑对那些图谋不轨的男孩十分恼怒，隔着窗户把他们轰走，不让他们挡路，而凯欧对此一笑置之——瑞塔长大了，哪家姑娘窗前还没有几个追求者唱歌？
但瑞塔从不曾钟意某个男子的歌声，只觉得他们夜里抱着七弦琴在窗下站半天纯属浪费时间。他们怀揣一颗火热的心，热情歌颂着像金盏花和月亮一样明丽的混血少女。她却总是悄悄合上阁楼窗户，在远远的乐声伴奏下安然入梦。
三年之间，包着头巾的凯欧大叔并没有任何变化，还跟原先一样不修边幅、嘻嘻哈哈，仍然会在地窖里藏许多果酒、黑麦酒、烧酒和其他酒，为了某些无人知晓的原因，偶尔倒在摇椅上烂醉如泥一次。
凯欧、瑞塔和红雀斑，与其说成是师徒关系，不如说是“相依为命”的一家。凯欧腿脚不灵便，磨坊的面粉和果园的水果都得由身强力壮的红雀斑来搬，破洞的围裙、斗篷和床单则全都交给瑞塔缝缝补补。他们每天都在面包房里忙碌一整天，晚上轮流做饭，探索各种咸辣交加的黑暗美食。
瑞塔平静的日子被白昼和黑夜的界限划分成两半。白天她在面包房干活学艺，晚上跟红雀斑溜出门去参加影子人集会，除了避开行人的视线，她偶尔还需要特意躲开窗边唱歌的男孩们。
三年之间，白天里她学会了烘烤各类香喷喷的糕点，记住了食谱里的许多配料和步骤，被凯欧戏言“已经可以出师了”。而在午夜时分她前往荒野，练习投掷飞刀、用匕首搏斗、用水制造防护屏障、接住三四个人同时从不同方向抛来的火球。
她跟着卡洛他们学习怎么走路和猫一样安静，潜藏在深深的黑影里，就像浮空岛森林中的猎人们能踩在苔藓上不发出声音。平心而论，她打斗天赋并不算高，但胜在身姿轻盈和勤学苦练。老鹰说她是有潜力的影子人——谁知道他是不是跟所有人都这么说呢，但瑞塔认为自己没有白费那么多个夜晚的艰难训练和凌晨困得起不来床的煎熬。
她尝试回想那些遗忘许久的预知咒语，诸如“谜语，钥匙和水滴”，在默念它们的时候尝试双眼紧闭，在超越时间的另外空间里睁开第三只眼睛。但未来总是跟过去混在一起，乐此不疲地开玩笑捉弄人，不肯展露出真实面目。
大门“吱嘎”一声响，红雀斑费劲地抱着蜂蜜罐子和篮子进屋：“瑞塔，我敲了半天门你怎么都不理不睬，你看我买这么多东西容易吗，都不来迎接我吗？”
瑞塔站起来接过篮子：“不好意思，没听见敲门。”
“辛苦啦，小雀斑！”凯欧在里屋叫道，“帮忙把蜂蜜和奶酪都放好哦！爱你们哦！”
“知道了大叔。”红雀斑咕哝着，“什么时候我也能当师傅，就可以躺在那边使唤徒弟了。”
“等你也有了凯欧大叔那么长的胡子吧。”瑞塔说。
凯欧笑吟吟地走出来：“你们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当师傅了。反正我也没有儿子孙子，到你们能自己开店的时候，我那本家传食谱就传给你们。那里面啊，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人就开始写的配方，做出来就是比别人的好吃，独家一份，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那本神奇的书被施了魔法，你永远也翻不到最后一页噢。”
“但大叔家的食谱只有那一本啊。”红雀斑指出问题所在。
凯欧顽皮地眨眨眼：“没错，所以——你们抢啊！”
“我要！”
“可以给我吗？”
红雀斑和瑞塔同时出声。
“哎哟，哎哟，”凯欧佯装大惊失色，“我的徒弟们要打起来了！要不我让你们俩比赛烤同样的糕点，谁做的点心卖出去的多，谁就获得祖传食谱。”
“我一定能打得过你，”瑞塔告诉红雀斑，“我掌握配料的份额比你准多了。昨天，我做的那一炉子馅饼不到半天就被抢完了。”
“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他反唇相讥，“假如咱俩分开卖，我认识的人多，会吆喝，肯定卖得更快。你连话都不说，谁能看得见你？”
“好了好了小家伙们，”凯欧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时倒站出来充当打圆场的和事佬，“你俩都是我的得意弟子，我们离决定食谱传给谁至少还有两年呢，再接再厉啊。”
隔壁邻居梅娜正要从家里出去，隔着敞开的窗口热情洋溢地冲他们打招呼，三人赶忙招手回应。
“嘿，大家好！早啊，凯欧大叔，您今天精神不错！早上好，瑞塔，红雀斑！”
凯欧朝她一笑：“早上好，梅娜小姑娘，你今天也是这么有活力啊。”
瑞塔盯着那个跳跃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她觉得梅娜跟某个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像。
平日里，铁匠姑娘梅娜总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不怎么打扮自己，很少有人注意到她其实很漂亮。标致的五官，高挑的身材，小麦色皮肤，结实的手臂和小腿。即使在沮丧消沉的时刻那双眼睛也很明亮，坚定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女船长，或者是任何有能力独当一面的人。
梅娜三天两头到面包房来串门，跟他们都很熟。从小到大，在遇见梅娜之前——如果姐姐莉亚不能算上的话——瑞塔从没有过任何同龄的女性好友。是梅娜在她初来乍到时给她介绍红石城里的种种情况，带她认识附近的邻居，走过错综的小巷、通道和楼梯。和梅娜在一起的感觉是简单纯粹的，她参与了瑞塔“白天生活”的相当大一部分，让瑞塔感到自己在陌生的红石城并非独自一人。
与过去几年一样，浮空岛杳无音讯。自从那片黑夜火海之后，瑞塔再没有听到任何自己族人的消息。现在，如果让她回忆生活中的片段，首先会出现面包店的烤炉、房顶上的夕阳、铁匠铺的叮当声、梅娜的笑声、城里热闹的市场、果园、荒漠、渔船、地火。至于那溪涧上横跨的吊桥，那满目苍翠的银雾森林，都离她太远，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像昨夜恍惚的梦，逐渐苍白褪色，成为只存在于过往的幻影。
每晚躺在阁楼上，瑞塔都努力回忆依莎和莉亚的声音。这里的人们都被秘密层层包裹，而她们是独属于她的秘密。
她相信，自己的族人一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在那个遥远的绿色的岛。但她也能够确信，这么几年过去了，不会有人还在等她，在徒劳地寻找她。每当银雾部落有孩子失踪时，勇士们会找三十天。三十天后，那孩子便算作是在世间销声匿迹。
正常的生活是留给活着的人的，没必要在无法获得回应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精力。
眼前，红雀斑和凯欧正在把新买的奶酪装进壁橱里，凯欧检查着每件物品的价格，红雀斑保证自己没有私吞任何铜板，只是所有摊位上的东西都涨价了而已。
瑞塔看了他们几分钟，忽然问：“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们会去找我吗？”
这问题出现得没头没脑。红雀斑一愣：“啥？”
“会。”凯欧斩钉截铁道。
“会找很久吗？”
“会啊。”
“会一直找吗？”
“会啊。”凯欧的神情像是在说“这问的什么废话”。
“可是你有红雀斑了，打下手已经够用了。你可以把食谱传给他。就算还缺人，随便再抓个学徒，说不定都比我强。”
“那不见得。你干活手稳，不像他，”凯欧朝红雀斑扬扬下巴，“他会噼里啪啦把烤盘摔到地上，你也不是没见过。你细心，从来不放错配料的份量。除了抓老鼠打蟑螂这种事还是红雀斑更强，你全方位碾压他。”
不知怎的，瑞塔觉得大叔夸得挺真心实意。她像是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夸奖。像是踩在稳固坚实的地面上，感到炉火的融融暖意从脚底渗透全身。
“生火也是我更厉害，”红雀斑不高兴地提醒，“她根本就不会点火。”
“好，你厉害，最厉害。”凯欧全然不理会红雀斑的抗议，把宽大的手掌覆在他头上，用力揉了揉。
瑞塔问：“那，如果有人知道自己小时候被哪家人丢了，以后还会去找他们吗？”
“如果是我，肯定不找，”红雀斑十分不屑，“人家都把我丢了，还自找什么没趣啊？”
凯欧摸着额头思索：“如果是不小心走失的，应该会去找吧。如果是被抛弃的，那就大可不必了。”
“那如果你被抛弃的原因是小时候身体弱，可其实长大了却变得很强，而且原先的家里很需要你帮忙，你会回去吗？”
“你是发现谁以前把你丢了吗？”红雀斑像只野猫警惕地弓起背。
“没，只是作个假设，问问而已。”
红雀斑凶巴巴地扫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是不是生病了？你不要以为你生病了，我就会替你洗碗。”
他伸手去探瑞塔的额头，瑞塔往后一闪，自己伸手摸摸前额：“我没发烧啦。”
“那就行，”凯欧说，“瑞塔，等你洗完碗，再麻烦你帮我去给顾客送点面包，就是桌上篮子里的那些。”
“好。去哪边？”
“城北。待会儿出门要当心，今天是集市，街上会很混乱，注意看着别让人抢了面包。”
“还有最近城里发生的那些□□，动不动就有人点火，”红雀斑警告道，“瑞塔你可千万别走别人家的窗台底下，可能会被砸到头要不还是让我去吧？”
凯欧严肃地摇头：“你也有你的活儿要干，小雀斑。我们的存货不够了，你得再去买点面粉和砂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价格砍到最低。不过我知道，这年头不交出两个金币肯定办不成事。小家伙们，我们都加油，好不好？”
□□。这的确是近几年来的严重问题。街坊邻里中间流传着这样的言论：红石城早已不再安全。
闷热干燥的天气使蔬菜瓜果生长迟缓，粮食也常常紧缺，就连红石岛人赖以生存的调味料都不如往常充足。在食物匮乏且分配不公的境地下，贫民和流浪汉干起小偷小摸的勾当自然无可厚非。干涸的水井和干枯的树木随处可见，城里人汲水十分困难，有时会有邻居因争夺淡水而大打出手。
而那个威风凛凛的年轻城主，隔三岔五就带着声势浩荡的大队人马出城探险、驰骋荒原，为自己的野心开拓疆土，企图把势力扩散到城墙之外的未知荒野——流浪民们的领地。夜间，城主和他的下属们又在那巨大的城堡里纵酒欢笑，整车的食粮和美酒都运送进那座高塔。
瑞塔从未挨近过那座从她阁楼窗户就能望见的城堡，但在城里偶尔撞到过几回城主带领人马从城归来的盛大场面。她挤在让路的人群中间，用冷冷的眼神目送着那个潇洒的背影走远。
随着时日推移，城堡的人们愈发荒淫无度、向居民们聚敛金银，征收的赋税额度越来越高，每次张贴出的征税告示下都有人愤怒地往牌子上砸东西，一开始砸的是西红柿，后来蔬果短缺，就换成了随手捡来的石头。在“影子人”的每次集会上，大伙都对城堡义愤填膺。
凯欧的面包房算是处于城堡保护之下，没在赋税之争中遭遇太大打击，仍然能做出各种美味的糕点，但牛奶、面粉、蜂蜜、砂糖这类原料的份额有时也不能保障。缺钱的红石城人们来买面包的频率降低，收入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被触犯了利益的商贩们偶尔会在城中心游街示威，时不时有好事者和不知出于何种意图的平民混迹其中，跟着他们摇旗呐喊，发泄似的朝路边的房屋释放火焰，冲进别人的店铺里□□掠。这样一来，原本小规模的游行有几次就演变成了需要巡逻队出动镇压的□□，也误伤了一些被卷入混乱的无辜百姓。
一旦遇上那些人□□的场面，只能武力镇压，用理智说话是万万行不通的。起初，游行的众人还在有理有据地抗争，但紧接着就变成了漫无目标的入室抢劫。他们似乎是在往随便什么东西身上丢去自己的怒火，看着火焰吞噬房屋墙壁，就露出报复性的胜利微笑。如果中途碰上试图拦截的居民，那些暴徒就挥舞起武器和拳头。有旁观者曾经尝试过劝架，却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倒在地，最终不得不抡起棍棒加入那场混斗。
□□的参与者里也有“影子人”的成员。“影子人”本身就鱼龙混杂，不少人都鲁莽冲动，毫无耐性，认为老鹰那些深谋远虑的秘密计划根本无法推翻城堡的势力，只有自己动起手来反抗才是最见成效的。而老鹰极力反对他们参加游行暴动，认为这种行为已经走偏，变成了是强盗抢劫，并无任何可取之处。
瑞塔站在老鹰那边。没人认同城堡的可耻行径，但毫无组织纪律的叛乱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
这座如往常般蒸腾着热气的红石城，早已不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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