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
瑞塔一整夜根本没睡多长时间，只在红雀斑敲她墙板之前不久才陷入昏沉。
天还未亮。凌晨的一颗星星悬挂在一座房屋尖顶，墙壁上漂浮的火焰像颗沉睡的心，微微跳动，时而变大，时而只剩一点火星。
“起床了！”
“哦。”瑞塔翻身爬起。
红雀斑已经走出了自己的房间，隔着她的门说：“天亮的时候就会有人来买面包，师傅和学徒每天都得这么早起床。快一点！今天是你的第一天！”
瑞塔来到楼梯下时，凯欧已经在厨房的半圆形烤炉里点起了火，烟熏黑了他的胡子。台面上凌乱地堆放着面粉、水碗、擀面杖和淡奶油。窗外远处一片黑暗里只亮着零星的灯。
“早上好，凯欧大叔。”瑞塔几乎彻夜未眠，困倦得睁不开眼，一瞬之间竟产生了把那碗凉水浇到头上的念头。
“早上好，小可爱，请不要叫我大叔。”凯欧自己腰间系着宽大的围裙，顺手丢给瑞塔一条围裙和一块头巾，让她穿戴好，“以前做过糕点吗？”
“我不知道。”瑞塔诚实作答。
“怕不怕老鼠蜘蛛蟑螂？”
“不怕。——在这里我主要的工作是什么？”
“打杂。”红雀斑一脸的幸灾乐祸溢于言表，脏活累活终于要得到分担了。
凯欧拍拍瑞塔的脑袋：“打杂？怎么能说得这么难听呢？你要学习烤面包的所有步骤、跟红雀斑一起从磨坊搬运面粉过来、筛面粉、抓老鼠——面包房里有很多老鼠。你要走到门口去招待顾客，以后还要去城里给订了面包的人家送面包。瑞塔，你会算账吗？不用问，这么个聪明脑袋瓜肯定会的。看起来你不会生火，但可以操纵水，这很不错，以后家里的盘子就都归你洗了。学过几年以后，你就能做出我食谱里的所有东西，但愿你是个手脚麻利的小姑娘，别摔摔打打的。毕竟这么些年，我也招过几个小学徒，除了红雀斑马马虎虎过得去，就没一个看得过眼的——”
红雀斑顺口接道：“其中有一个学徒，凯欧大叔一转过背，她就把黄油舔得干干净净，卷铺盖逃跑之前还顺走了半本菜谱。”
“嗯，”凯欧说，“还有一个，见了个老鼠从脚底下跑过去，就跳到椅子上吓得吱哇乱叫，叫得比老鼠都响，死活不愿意再待下去了。最灾难的那个，连着弄翻了我三袋面粉，还差点把厨房炸没了。”
那还真是跌宕起伏的经历，瑞塔想着。
“在我这里，没有什么规矩，”凯欧总结，“只要别一惊一乍的，把我厨房炸了就行。是笨蛋也不怕，况且你长得不像笨蛋。这边桌子上是发酵好的一团面，大家先别碰它。红雀斑，你把长棍子面包的模具从柜子里取出来。瑞塔，这是我倒好的蜂蜜、面粉和水，你把它搅均匀，让我看看你的速度。天亮前，这批面包必须进烤炉。能做到吧，孩子们？”
“你说能就能——”红雀斑用拉长的腔调回答。
凯欧拄着一根木头拐杖，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瑞塔用搅拌棒搅着容器里黏糊糊的面团，竭力克制自己，不要一直往别人的腿脚上看。
“是不是好奇我的腿怎么了？”他回过头，隔着络腮胡子朝她露齿一笑，“很久以前打架落下的旧伤。”
瑞塔点点头，直觉告诉她绝不能追问这位店主的私事。
她负责搅拌和清洗台面，红雀斑和凯欧一起揉面。瑞塔旁观他们的动作，两人配合默契，快得就像闪电。烤炉里的火欢快地跳动着，第一批面包被迅速地放在烤盘上送进了炉内。
黎明之际，三人歇了口气，凯欧说：“别闲着，下面我们该做蓝莓果酱了。哦，有人在敲门，瑞塔，你去开门招待客人。糕点的标价都在橱窗上，你认不认识字？”
“认识。”
瑞塔走到屋前打开门，今天的第一位顾客是个戴宽檐帽的胖夫人，诧异地望着这张陌生面孔：“呀，你是谁呀？”
“是凯欧大叔新招的学徒，我叫瑞塔。”瑞塔低头行礼。
“要一个长棍面包，两块奶酪蛋糕。”胖夫人的手指敲着门框，“快点哦。”
“四加三——七枚铜板。谢谢您。”瑞塔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清点好钱币，把夫人要的面包蛋糕装进她带的篮子里。
“手脚挺利索，不是笨蛋。”凯欧在屋里点评道，“今天接待顾客的活儿主要就给你了！当然啦，刷碗也是你负责。你先进来，学学红雀斑是怎么做果酱的。”
红雀斑包着头巾的模样在瑞塔看来总像是偷穿了别人的衣服。他用长柄勺在一口大锅里翻来翻去，慢慢熬着打碎了跟水混在一起的蓝莓。浓厚的果香味飘荡在整间屋内。
凯欧到那边忙活他发酵好的面团去了，又到阁楼上去找他找不到的模具。趁他转过背的一会儿工夫，红雀斑以闪电般的速度把长柄勺送到嘴边舔了一大口带着颗粒的蓝莓酱。锅里还留着熬熟了的余温。
“”
他刚才不是还在讲凯欧以前的那个学徒偷吃黄油的故事吗？
“不能偷吃吧。”瑞塔在他背后说。
“嗯？不能吗？为啥？”红雀斑从锅里抬起蘸着果酱的手指，“大叔又没看见，而且他也不管。”
大叔没看见就可以偷吃了吗？
“这个果酱待会儿不是要放进什么糕点里面卖给顾客吗？”瑞塔问。
“要做蓝莓馅饼。”红雀斑咂着手指，“但是啊，你想，果酱做出来是给人吃的，现在放在这里给我也是吃，包进馅饼里卖出去也是吃，不都一样吗？”
“”
瑞塔哑然失语，被他诡异的逻辑折服。
“没话可接了吧，我说得有道理吧？”红雀斑摇头晃脑，“你也来点呗？这么早起床，不吃早饭饿得慌。刚做好的蓝莓果酱还挺香的，不是我要吹自己的手艺！”
“不能偷吃。”瑞塔重复道。
“唉，你真没劲，”红雀斑撇撇嘴，“这么好吃，不吃白不吃。”
“嘿，孩子们！”
拿着模具的凯欧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正巧撞见红雀斑对着长柄勺舔的场景。
“对不起，凯欧大叔！”红雀斑和瑞塔异口同声。两人略微惊讶地对视一眼。
“怎么还是大叔？”凯欧佯装大发雷霆。
“还不让叫？你就承认你是大叔吧！”红雀斑追着他说。
“咳，他就是这么没规矩，”凯欧摇着头告诉瑞塔，“这家伙以前是个街头流浪小孩，脏兮兮的，野得不行，几年前在路边被我捡回来了，之后就跟着我了。”
红雀斑骄傲地补充道：“大叔把我捡回来，是因为我当时在路边点火烤苹果，他觉得我有天赋。”
当年，红雀斑和红石城里其他流浪孩子们混在一起，像只警惕又迅捷的小野兽，睡在烟囱下或者别人家的门洞里，在集市上偷抢东西吃，沿街敲着饭盆向过路人要钱。他一头狮子般的红发，脸上又有雀斑，诨名就叫红雀斑；某天，刚赶走了上一个学徒的凯欧正巧从街边路过，闻见烤苹果的味道，循着香味，抓到了这个充满攻击性的红发小孩，不顾他又踢又打，最终成功把他带回自己家。
香喷喷的烤面包暂时驯服了贪婪的红雀斑。但有些时候，他的顽劣本性仍旧难改。
凯欧叹了口气：“你们想吃就吃吧，给我留足够的量能做馅饼就行。不过红雀斑，你至少要把它盛出来。我说了多少遍了，不要舔锅。”
“看见没？没错吧！”红雀斑凑到瑞塔耳边，“别人家店里偷吃果酱的学徒都要挨打的，还有被赶出去的，但凯欧大叔不管！你落到这里可真是赚大了！”
“真的能吃吗？”
“你不要用那种怀疑的表情看着我啦！”红雀斑不耐烦地挥挥手，“能的能的！你站在那儿不动手，难道是想让我给你盛出来吗！”
瑞塔接过他盛出来的一小碗蓝莓果酱，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那酸甜的滋味漫上舌尖，好熟悉。
好熟悉？她眼前闪过了某些充盈着绿色的画面，水雾般消散殆尽。
那是什么？
凯欧背对着他们说：“还有其他东西，如果想吃的话都记得跟我说。我们是一家的，犯不着偷偷摸摸。”
“我们是一家的耶——”红雀斑用长柄勺敲着锅沿，“那我不客气了！还要一碗！”
整个白天，瑞塔渐渐摸清了在这家面包房生存的门道，忙得脚不沾地。她筛面粉，清洗锅碗瓢盆，把面团搬到阴凉处的地方发酵，和红雀斑一起把果酱填进馅饼，应付闻着馅饼香味蜂拥而至的客人，帮手忙脚乱的凯欧算账。这个大师傅看起来一副聪明样，却总是算错数，算错了就一脸无辜地挠着头，瑞塔只得默默接过他手里的账本。
下午，几个来帮妈妈买面包的小孩涌进店里，挤在红雀斑身边吵着问他要奶油吃。
“不给，才不给你们！这不是你们待的地方，回家吧！”红雀斑满手都是面粉，气急败坏地轰走他们，怎么赶也赶不跑，瞥见正在整理橱窗的瑞塔，灵机一动，“去，找她玩去！”
“她是谁呀？”孩子们瞬间把瑞塔团团围住。
“是凯欧大叔新招的那个学徒！”个子最高的小女孩恍然大悟，“前几天晕倒被抬上楼的那个！她终于醒了！”
尽管没有记忆，瑞塔也知道自己不擅长应付小孩子。她左右望望寻找凯欧的身影，一个年纪最小的小孩却跳着脚，揪住了她的一缕长发：“她的头发颜色为什么这么浅？”
“对啊，为什么啊？”其他几个孩子齐声问道。
“我听说，她是一个水妖，是从外面的荒原来的。”年龄最大的小女孩摆出万事通的神态，“嘿，你是水妖吗？”
“不对不对，她是水妖的混血儿！我们家邻居跟我妈说的！”另一个孩子和她争辩。
“水妖是啥？”其他孩子吵嚷着问。
万事通小女孩尽职尽责地解答道：“我听说，他们是能变出水的一种人。但他们不会生火！”
“什么，居然有人不会生火！”一个小男孩震惊地拍了一下双手，手里出现了一团点燃的火苗，“你连这个都不会？”
“连这个都不会？”一个掉了门牙的孩子口齿不清地鹦鹉学舌，“我大牙都笑掉了！”
“可以麻烦你们让一下吗？”
孩子们却对瑞塔的话充耳不闻，那个最小的小孩又揪住了瑞塔的右手腕：“这是什么？咋解不开啊？”
他扯着瑞塔手上挂着的一串灰色石头手链，它和她的手腕紧紧贴合，被这小孩用力一拽，却没有断掉或散开。瑞塔抬起手，尽量用最小幅度的动作把这个难缠的家伙甩脱。
“喂喂，别扯着她了，你们这群小鬼快出去。”红雀斑看不过眼，过来解围，作势要把两个手掌上的面粉都抹到孩子们头上，惹得他们哧哧笑着作鸟兽散。
为什么解不开？瑞塔举起自己的右手腕，看了看那条先前没有注意过的手链。那些石头呈椭圆或圆形，深灰浅灰色，上面有隐约的暗淡螺旋花纹。
“你在看什么？”红雀斑用没沾面粉的手背推了她一下，“不会被小孩给吓呆了吧！能来帮我收拾一下案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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