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个地下室似的封闭空间，密不透风的黑沉，闷得人喘不过气。她手里拿着钥匙拧不动生锈的锁，急得扑在门板上破口大骂，忽而又顺着狭长的管道一直往下滑，见到一堆缠斗不停的影子变小变大。再是高耸的崖壁下翻腾着火红的岩浆，火焰凝成狞笑的形状朝她凶猛地袭来。然后是狂野的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挟带着水汽和尘土味道侵入鼻腔。还有人从背后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任凭乱踢乱打也挣不脱。
……
连夜噩梦对莉亚来说虽是家常便饭，可一早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头痛欲裂。她没精打采地溜进厨房，瞅见一桶刚接的凉水摆在地上，于是顺手舀了一瓢，毫不犹豫淋到自己头上。
“早。没睡好？”厨房帮工们同情地欣赏着她浓重的黑眼圈，转而惊吓道，“干什么你？！”
“清醒清醒。”串串水珠从莉亚的发梢抖落下来，旋即蒸发。
“这会感冒的！”
“我不会。”莉亚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总算恢复了些。
“莉亚，帮我看一下锅！”做饭的厨房大婶正忙着摆烤炉架，顾不上这边煮沸了的一锅汤。
“这是不是熬得太浓了？”莉亚搅起来两三块金黄的南瓜。她们部落即使在秋天也少有这样丰盛的佳肴。
“这样好吃。我家小孩们也最爱浓稠的南瓜汤。”胖胖的大婶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大婶您家住哪里？几个孩子呀？”
“树林那边，很近，”大婶往窗外一指，“我家十个娃，闹能闹死人！”
“十个！”莉亚深感敬佩。年复一年，大婶拉扯着这么多孩子实属不易。
屋子那边，几个厨房帮工正在争论树屋里什么菜肴最美味：
“我觉得树根浓汤比较香。”
“烤蚯蚓不错。”
“那玩意你还吃？好可怕。”
“那有个糖霜饼干你尝过没？”
“没，我只吃过莴苣小葱卷饼。”
“推荐给你樱桃蛋糕，改天试试。”
“我总有一天要把浮空岛的食物尝个遍。”
“明天咱们吃树籽拌饭。”
莉亚搅拌着南瓜汤插嘴道：“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最喜欢蓝莓馅饼。”
她刚要问大婶今天还有什么任务，只听一个稍显陌生的声音说：“需要我做什么？”
莉亚一回头，见卡洛站在门口，换上了树屋的深绿色制服，洗干净的红发微微翘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一见此人，莉亚脑中涌上昨晚乌七八糟的记忆，头疼有增无减。
厨房大婶举着水壶转过身：“可以洗菜切菜、劈柴喂马，希望你在这里工作愉快。觉得厨房怎样？”
“棒极了。”卡洛环顾四周，毫不掩饰赞叹。
那当然。整洁的水槽，堆满台面的蔬菜，木质拱顶，半圆的大窗，房梁垂下的串串鸡蛋和熏肉篮子，缤纷透亮的瓶瓶罐罐。谁见谁喜欢。
“你和莉亚把我新做的果酱盛出来，贴标签，码放好。”大婶立即派给他们活。
卡洛双目有神，容光焕发，全无昏倒的迹象，与昨天判若两人，想必休息得不错。听明白了要怎么做，他马上着手行动。他们面对面站在厨房长木桌两侧，莉亚把锅里的果酱盛到瓶子里，再交给卡洛贴标签。
她听见身后传来带着笑意的窃语，知道有人边做事边偷眼瞄着他俩。幸好厨房里其他几个伙计正在聊天，树屋旅客也在陆续苏醒，楼梯上走廊里清晰的笑语，掩饰了他们之间一言难尽的尴尬气氛。
“如果我尝一口果酱，他们会介意吗？”卡洛忽然打破沉默，好像真在咨询她的意见。
莉亚盯他一眼，指指桌上的瓶子：“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饭？吃那个吧，那些是留给树屋员工的。不过可别舔。”
他们正在做的其实是给果酱分门别类，柑橘，樱桃，苹果，各种莓。树屋在初冬仍能熬制这些果酱，得益于树妖控制植物的特殊本领。他们在屋内开辟了一小块温暖的区域，果实全年生长，收获琳琅满目。
卡洛又贴了个标签，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颗粒十足的黑莓酱，又尝试了另一瓶苹果酱：“这味道绝了。你最喜欢哪种？”
莉亚不假思索：“蓝莓。用蓝莓酱做的馅饼特好吃。”想了想，问，“你呢？”
“苹果。”
他们配合快速，这时差不多已经都弄完了。他对昨天的事只字不提，莉亚把心悬着。
“这里的工作这么容易？”卡洛不太相信似的感叹。
莉亚翻白眼道：“哪呀，忙死了！你看着，他们马上会叫你去运货搬箱子、给各个房间生火什么的。一天下来还挺累的。”
那边，两个小女佣在给烤炉添火，凑着脑袋交流：
“……我觉得他俩站在一起很配……”
“你认真的？我觉得那人看起来很可怕……”
“不过一个水妖一个红石岛人也太奇怪了……”
“莉亚回应了吗？怎么答的……”
“她好像挺害羞的，没回答……”
莉亚摸过去，从后面猛揪了她俩的辫子各一下：“警告一次，下不为例！”
有别的工作人员来跟卡洛交待了几项琐事，也七嘴八舌地作了自我介绍，但跟他说话都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似是有所提防，支支吾吾，礼貌又疏远，并不直视他的眼睛。
莉亚把分好类的果酱堆放整齐，大婶又让他们赶紧把早饭的面包送到前厅去。莉亚示意卡洛跟上，自己捧着面包篮在前边带路。
从半地下的厨房过去要爬上几段旋转楼梯，横穿几个通道。一路上，目睹了昨天情景的人对他俩行注目礼，尤其好奇而紧张地观察卡洛，宛如窥视着某种耀眼却烫手的东西，就比如明亮危险的火。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一道门槛。莉亚扭头问：“哎，你以前真住红石岛？”
“是的。”
他今天讲话像个正常人了，她禁不住多问几句：“那你怎么过来的？还有谁一起吗？”
“就我自己，坐船。”
“那种浮在云上的船？”莉亚想起传闻，“船呢？”
“弄坏了。”
“你一个人渡的海？云海都有什么啊？”那天树顶上看见的云，至今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呵，”卡洛转转眼珠，“蜥蜴，石怪，幻觉，山洞，深水，鬼，要什么有什么。”
莉亚有一百个问题要追问：“昨天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是刚到岛上？”
“刚到一天。我从树屋东面的陡崖登的岸。”
“然后你就在这儿到处游荡？你该不是在雪地上饿晕的吧？！”
卡洛摸着后脑勺：“……我没有储存够干粮。而且你们这岛上很冷。以前我听说，浮空岛到处是蜂蜜和浆果，森林很茂密，还有金色麦子。”
“那是因为你来得不巧，刚赶上冬天。春夏的时候林子里食物很丰盛。大家都在下雪前的秋天存很多吃的，准备过冬。”
“每次下雪都是这样？雪会在地上留很长时间？”
“过两天太阳一照就化了——你没见过？”
“我出生的地方没有。”卡洛透过小窗看着一片白色。
“对了，你跟我同年？”莉亚问。
“你多大了？”
“十七，马上十八，我来工作是为了成年历练。明年春天成人礼的时候我就不在这里了。”
“你是住在部落里的水妖对吧？”
“对。”
“那咱俩年龄差不多。”
“我室友说你是从原来工作的地方逃出来的，”昨天前台老头登记卡洛个人信息的时候莉亚没在场，没亲耳听见，“真的假的？你家人呢？”
“我是孤儿。是从红石岛逃出来的。”
“”莉亚满腹疑虑，觉得不能逼问得太紧，“昨天他们把你安排到哪个屋去了？”
“地下，右拐第一间。”那就在莉亚她们斜对面。
“你是打算长期留在树屋？”
“再看吧。”卡洛跟着她走进大厅。
一上午过后，莉亚把一堆床单送去洗衣房，下楼准备午饭。几个修补房顶的帮工围在厨房后门，笑呵呵地观看卡洛劈柴。他脱了外套，额角渗汗，手臂结实健硕，动作灵活迅速，干得卖力却还能跟人谈笑风生，时不时引得他们附和称赞。
“力气真大！一个顶俩！”有人拍他的肩。
“红石岛人这么能干啊，好个棒小伙！”
“待会带你去运木头，以后砍柴生火都交给你咯！”
“”
今早还挺生疏的，这就热络上了？
前段时间依莎来信问有没有遇见怪人。果真出现了一个。此人完全不像逃命的落魄流浪者，言行举止处处蹊跷。现在竟像是有股天然的吸引力，不仅无障碍地融入进了树屋的气氛，还让之前心存忌惮的大伙聚拢在他周围。而且他明明付得起住店的账。昨天莉亚推醒他的时候，确信自己摸到了衣兜里沉甸甸的钱袋。
最令人迷惑的是他给出的那个理由，帕米他们居然二话不说就准许了。万一他做出什么叫人瞠目结舌的行为，或者更糟，那所有人就会一致指出，是莉亚把他弄来的。
这遭的什么罪。
而之后的状况更加夸张。莉亚刚送回来洗好的床单被子，就看到自己的室友们和几名年纪较轻的顾客大呼小叫地围堵在前厅壁炉前。人群之中簇拥着卡洛，他正眉飞色舞地对人们解释怎样使用火。
“你能不能把它点着？”有个姑娘指着一个没搁木柴的冷炉子。
“行。”卡洛蹲下身不知念了句什么。火苗“忽”地窜起，摇曳着真切的橘黄与金红。
“天呀！”人们爆发出或惊羡或慌张或震撼的感慨声。有人今早还神神秘秘地低语“很可怕”，这时眼里的兴奋光芒比谁都炽烈；有人凑近细看那簇火，研究一番后，表示心服口服。
“你能直接把它放在手里吗？”
“没问题。但你们当心不要碰。”卡洛打了个响指，手掌上空冒出微小的悬空火焰，明朗地闪烁。他敲击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它就转瞬熄灭。
“那岂不是你根本不用烧炭和柴火？！凭空就可以——”
“不可以。我变出来的火只能暂时取一下暖，维持不了多久，如果你用它煮吃的，也多半弄不熟；而且我听说过一个理论，就是世上所有法术都要慎用，你召唤出一团火，其它某个地方就有另一团火灭掉，这才能维持那什么万事万物相消相长的平衡……”
“哦，不管怎么样还真大开眼界……”
莉亚好奇地抻着脖子望了望，刚打算走近，听见他们的啧啧赞叹，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转头拎着水桶出去打水，盼望寒凉的空气能让自己心情舒畅些。
树屋院子里的石井没结冰，汩汩流动的地下泉水甘甜清冽，一会儿上涌，倏忽又低落，翻动着润泽的水光，仿佛也具有生命。柔和的黄昏光影笼罩下，这井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可能因为自家后院也有个类似的水井。她把绳子拴在轮轴上，让水桶摇晃着放下去，心想等春天石砖缝里长出青草和苔藓，湿润青嫩，肯定比这光秃秃的好看。
莉亚向黑漆漆的井底望，照见波纹里的倒影。她往里丢了颗小石子，把那平静的镜面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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