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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一十八章==

    林毅荣惊讶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还是薛庭儴对他伸出手,他才撑着坐起来。即是如此,也是面色煞白,一片恐慌难以置信。

    “海货?数百万两银子?”

    估计苏州一带没人不知道海货是什么,海货即是指从大昌销往海外的货,也是指舶来货入大昌。可不管是什么货,数百万两银子,这都说明宏昌票号与私通外夷,走私货物有关。

    这若是让官府抓住,可是抄家杀头的大罪。

    “此人也是个胆大心黑的,所以他跳海跑了,不过货却被水师扣下了。他动用了宏昌票号账面上的所有银子,就想一口吃个大的,谁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夜路走多了翻了船。”

    “那、那薛大人前来与老夫说此事,这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啊。”林毅荣哆嗦了嘴唇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出这两句话。

    薛庭儴对他已是极为忍耐,这样的官怎么就能坐上这个位置。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讥讽道:“事情是在苏州境内发生的,这宏昌票号总号也是在苏州城,林大人作为守牧一方的父母官,难道下面生了这么大的乱子,就没想出面管一管?苏州城乱了与你有什么好处,事情闹大,朝廷首先问责的就是你这个地方官。看来本官这趟是来错了,本官此行是为了朝廷社稷,是念着你为官不易,没想到林大人竟如此胆小怕事,那就当本官来错了也罢!”

    说完,他一拂大袖往门外走去,也不过走出几步,就被林毅荣从后面抱住了胳膊。

    “薛大人,老夫知道自己是胆小了些,可老夫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是不知,自打我上任以来,明里暗里吃了他们多少亏,上下都受夹板气啊。下面不听我的,出了事都让我担着,我是……还望薛大人救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实在是死不得啊……”

    林毅荣哭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让人不忍直视。且他哭就哭把,硬是拉着薛庭儴的手肘,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好走了。

    两人复又去了椅子上坐下。

    薛庭儴见他哭得实在难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才道:“林大人可知,出了这样的事,为何那赵广之一直没有动静?”

    “为何?”林毅荣面色一凝,也顾不得擦脸了。

    薛庭儴被对方这变脸的速度整得有些苦笑不得,突然发现这林毅荣也是个妙人。

    “若是本官没有料错,那项青山要有大难了。”他抚着下巴,意味深长地道。

    *

    项青山已经多日未离开宏昌票号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票号里还有十多个伙计陪他一同守着,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外面日夜都有人看着,就怕他跑了,里面的人每天吃喝,只能让伙计挨着砸骂偷偷出去置办。

    期间打着买吃食出去的伙计跑了两个,如今票号上下就靠着上次买回来的一大堆馒头充饥。

    项青山已经多日没吃了,是吃不下,也是不想吃。

    他到底为何会落到如此境地?

    说起来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他后悔当日为何要听从吴家的,将那浙江水师提督的夫人钓出来,如今报应来了,却全报在他的身上。

    吴家的人呢?

    开始是推脱,后来连门都不让他的人进了。这些年来自己往上供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都喂了狗!

    夜深人静,项青山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桌上的烛台绝望地出神着。

    突然,门响了。

    项青山并没有去看,谁来也好,谁不来也好,他并不是太上心。他早就想自我了结了,可他不能,他还得撑着,能多撑些日子,就撑多少日子。

    “老爷……”

    “带着他们走,悄悄的走,一个一个的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随便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项青山听到有人进来,却没有人吱声,他愣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去,却徒然变色。

    “你是谁?”

    “我是救你命的人。”

    ……

    林毅荣打了个激灵,急道:“那薛大人的意思,他们会对项青山动手?”

    薛庭儴瞥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你可会对项青山动手?”

    当然会!

    事情闹得如此之大,若是没有牵扯其他事情也罢,可偏偏还有一批货扣押在浙江水师,那被扣押的票号伙计都是大活人,活人有嘴,什么也封不住。

    就算他们不知道具体,可像宏昌票号这么大的票号一下子垮了,甚至引起江南一带震动,致使苏州城动乱,上面必然会追究。

    千头万绪,按下葫芦浮起瓢,与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不如从源头上切断。只要项青山死了,只要宏昌票号没了,真相自然也没了。

    至于被宏昌票号弄没的银子?

    谁还会管这些事,老百姓只知道该找的罪魁祸首没了,怎么会想到这后面还牵扯着如此大的干系。

    是时,百姓们骂一阵子,事情自然就淡下了。而他,这个苏州知府,首当其冲就是替罪羊,其他人根本毫发无损。

    “好狠!好毒!不行,本官这就派人去那宏昌票号!”林毅荣站了起来,性命攸关之际,也容不得他继续做缩头乌龟。

    “林大人早干什么去了?”薛庭儴凉凉地说了一句。

    “这个——”林毅荣满腔的激动被打断,变成了尴尬。

    “这时候去,大抵已经晚了。再说了,林大人能叫动谁?说不定这事你手下人便掺和其中,信也不信?”

    不得不说,薛庭儴是个打击人士气的好手,林毅荣宛如被戳破的鱼泡,当即漏气了。

    “那如今可该怎么办?薛大人既然知晓这么多,又特别来找了本官,肯定是有章程的。”

    薛庭儴也懒得与他卖关子,道:“等着吧。”

    ……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宏昌票号,只是进行的比苏州府衙要早一些。

    听完对方所言,项青山脸上一阵青白紫红,最终变成了一片死灰。

    “无妨,老夫本就没打算能活。”他有些无力地挥了挥走,又在桌前坐了下来。

    对方笑了笑:“项大东家会如此淡定,大抵是觉得自己家人一定能离开苏州城,死了自己一个,保住了所有人。那有没有想过,既然我都能想到的事情,对方怎么可能想不到?”

    “你的意思是?”

    “如此惊天秘密,真是死了你一个可以解决的?人们的惯性是以为有什么事,家里人必然会知道,项家中大抵也有不少人知道吴家的事。”

    自然是有人知道的,那些妇孺们也就罢,项青山可是有两个儿子。

    项青山的嘴唇抖索起来,手也抖了起来。

    堂堂叱咤江南一带商场多年的巨贾,竟落到如此境地,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惋惜。

    那人说话了:“罢,我们也别说这些废话了,事不宜迟,你还是跟我去躲躲吧。”

    “躲,躲哪儿?”项青山怔怔道。

    看得出这人也是个没什么耐心的,大抵也真是时间紧迫,他一面去拉项青山,一面道:“醒醒吧,只有你活着,才能保住你的家人!”

    项青山如遭雷击,竟克制不住抖了起来。

    是的,只有他活着,他活着对方才会忌惮,才不会对他的家人下手。

    两人一同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色洒射在这片园林之上。

    这是苏州最繁华的一条街,宏昌票号不光能在此开铺子,还能在这里拥有一片园林,可见不是一般的富裕。

    此人拉着项青山掩在树荫之下走,走了一会儿,项青山突然道:“不行,我得去一趟账房。”

    “对方随时可能会来人,你还是不要耽误的好。”

    “我得去拿账……”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似乎这院子里进来了不少人,隐隐有火把亮光闪烁。

    “这是?”

    “该死的,来了,说来就来了!”

    此人脸色难看,拉着项青山就要走,哪知项青山却挣扎起来:“去账房,去账房,那里能躲过。”

    对方倒是不想听项青山的,可惜从右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无奈他只能跟在项青山后面。一阵七拐八绕,绕得人头都晕了,才来到一处外表极为不显眼的房子前。

    这里正是宏昌票号的账房。

    进了地方,项青山连灯都没敢点,便直奔一间房里。

    跟在他后面的人点了油灯,就见项青山在一处架子上摸着什么,随着一阵轻响,这挨着墙放的架子从中一分为二,向两边滑去,露出背后的门。

    “这是?”

    项青山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他手里的灯,便往里走去。

    就这光亮,项青山在地上摸索着,突然他抓住什么东西,往上一提,地上便露出一个洞口。

    这人咋舌,真是狡兔三窟,还能这样?!

    “你快帮我搬账册,能搬多少是多少!”

    说着,项青山便直奔一处木架,这间房里所有架子上,都放着历年来宏昌票号所有的账册。

    两人以尽可能最快的速度,往那地窖里搬着账册。

    隐隐似乎有焦糊味传来,项青山更是急了。

    直到那些脚步声近了,他才拉着此人藏到木架之后,又进了地窖。

    这间地窖并不大,不过只有三米见方的样子,两人坐在那堆账册上,一阵面面相觑后,项青山问道:“你是谁?”

    胡三咧嘴一笑,脸上的疤痕狰狞:“我是泰隆票号的人。”

    *

    灯光昏暗,却是不知何时有几根蜡烛熄了。

    门外传来一个脚步声,低低地道:“大人,前面府衙里有人递话,说是有地方走了水,火势有些大,让您无事不要出门,以免被人冲撞。”

    到了此时,林毅荣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动容了,但眉心还是跳了几下。

    “知道了。”他说,眼睛却是看着薛庭儴。

    等禀报的下人走后,薛庭儴才道:“这时候就该你出面了,那宏昌票号门前有百姓守着,你若是不出面……”

    接下来的话,没让薛庭儴再说下去。

    林毅荣忙去换了官服,朝门外走去。

    薛庭儴与他一同,他本就是轻装简行,自然没有穿官服的。

    等林毅荣的轿子到了,火势已经被控制住了,围着宏昌票号四周被挖出一条隔离带。也幸亏宏昌票号银子多,左右没有其他商家店铺,不然指定一烧就是一片了。

    也是苏州城里多水,离这里没多远就是河,外围的火都被扑灭了,就是里面还烧得厉害。

    那火烧了几丈之高,如此大火自然没人敢进去,只能看着它烧。

    四周围了不少官府的衙役,还有许多老百姓。有的是守在此处怕项青山跑了的,还有的则是闻讯而来。

    火光照耀着所有人的脸,有哭骂的,有丧气的,阵阵不绝于耳。

    “这挨千刀的宏昌票号,以为一把大火烧了,就能赖了所有人的账?咱们去项家,这次一定要让他们吐出咱们的银子……”

    “走,咱们都去!”

    官兵们不敢制止,只能看着这群人宛如潮水一般,往城南项家涌了去。

    “快让人拦着,你们上去拦着啊!”

    林毅荣从轿子里出来,对那些衙役们跳脚喝道,可没有人理会他,都是站着不动。

    一个似乎是衙役的领头走上前来,陪笑道:“大人,这么多人,咱们才几个人,哪里敢去拦。再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怎么拦啊。”

    “就是!不是因为当差,小的也要去,老子家里也还有会票没兑!”有衙役低声骂道。

    这么骂着的人并不在少数。

    林毅荣有些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他想到什么起来,转头看向薛庭儴。

    薛庭儴立在他轿子旁,平静地看着这场大火,火光映射在他脸上,似乎有什么在跳跃,又似乎波澜不惊。

    *

    一场大火,烧得整个苏州城都躁动了。

    之前那群人去了项家,才绝望的发现项家人早就跑了。项府空无一人,里面一片狼藉,似乎是主子们都跑了,下人就把剩下的家什也卷着跑了。

    见此,有的人骂,有的人则在项家中搜寻,见到什么拿什么。就像刮地皮一样,前面刮走一层,后面接着刮,项家很快就变成了一个空壳子。即是如此,前往这里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事情没有就此完,到处都是骂声一片,人们成群结队呼啸在苏州城的大街上,寻找着项家人的踪迹。

    而与此同时,一处客栈里,披头散发满身狼藉的项青山,匍匐在薛庭儴脚边。

    “谢薛大人的救命之恩。”

    “别谢本官,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小的知道怎么做了,大人的救命之恩,待小的做完这些事再还。”

    望着项青山离开的背影,薛庭儴不禁微微一笑。项青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剩下的就看他的。

    当然不止他,还有林毅荣。

    *

    也不过半日的时间,苏州城里所有人都听说宏昌票号被烧了的事情。

    可还是有人听了不信,奔赴此地来探看究竟的。

    看着那一片残垣断壁,所有人都绝望了。

    可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发现那片残垣断壁之中似乎坐了一个人,此人长发盖面,满身黑灰,像似被大火烧过的模样。

    定睛再看,确实坐了个人。

    只是此人行举异常,谁没事坐在这种地方,还是这种吓人的模样。

    有人认出此人腰间悬着的一块玉佩,正是项青山平时不离身的。于是关于项青山惨死在火海中,如今找回来了的事,就传了起来。

    听闻的人如何心情且不提,哪怕他真是鬼,也是欠债的鬼,这么多人还能怕他不成,便有人结伴来到此地。

    风闻而来的人越来越多,将宏昌票号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甚至是府衙那里也听到了消息,知府林毅荣匆匆带着人来了。

    一看那绯色官服,和跟在其后的一班衙役,所有人都有了主心骨,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官府如何处理这件事。

    “你们,上前去看看。”林毅荣命道。

    他看向哪处,那处的衙役就纷纷摇头,可把他气得不轻。

    “我就不信了,青天白日还真能闹鬼不成?!”他跺着脚走上前去,强制镇定问道:“你到底是鬼还是人,为何坐在这里吓人?”

    那鬼没有说话,在一片惊惧的目光中,终于动了。

    “啊,他动了……”

    “鬼呀,是项青山……”

    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泣血道:“求青天大老爷替我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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