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鼓村的傍晚，空气中都飘散着饭菜的香味。
村东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猴一样瘦小的小孩蹲在斜阳里，小小的身影被余晖拉得老长老长。小孩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数蚂蚁，时不时站起来，小脚垫得老高老高，想要看看远处匆匆归家的人群中，有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等到夕阳都要落到房子后面去了，已经有吃过晚饭的左邻右舍们出来散散步，唠唠嗑，小孩翘首以盼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伴着叮铃铃一串清脆的铃声，一个拿着铃铛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往家走。她后面还跟着个大汉，五大三粗长得甚是魁梧，肩头扛着个大箱子，箱子虽然大，这大汉走起来却是轻松。
“邱家妹子，咋这么晚才回家啊？”正唠嗑的万大妈冲着前面的邱雨娘说到，“听说了吗，最近晚上老有人失踪，坏人还没抓到呢。”
邱雨娘笑笑道：“我和我哥这不是刚收摊吗，最近人少，卖艺也挣不了几个钱。再说了，有我哥给我保驾护航，害怕啥坏人。”边说着边往家门口走，她兄长邱办也朝那边大婶们憨厚笑笑，扛着卖艺杂耍的一堆道具跟在妹妹身后。
大婶们继续八卦：“可不吗，听说失踪四个了，都是年轻人，宵禁了不好好在家待着，出去瞎逛，第二天也不见回家，家里就报官了，最早的一个失踪了快三个月了，到现在都没找到。”
一个苍老的声音插进来：“这背后为祸的怕不是善茬，大家日常都小心着些，自家的小子丫头都约束好，天晚了就别出门。”说话的是个老妪，这老妪也不知道多大岁数了，眉毛和头发都白了，可声音却依然洪亮。
这老婆婆迁居至此已有六十载了，她自言本家姓骨，村民也不知道是哪个骨字，便将她叫做谷婆婆。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多少岁，村里六十往上的老人都说小时候看见她便是垂垂老矣的样子，但是如今看她身子骨却依然硬朗，于是村民便把她当成人瑞，向来都是礼重有加。
一众大妈大婶见她发话便都七嘴八舌地答应下来：
“谷婆婆说的对。”
“回家我就跟我家那猴子说去。”
……
骨婆婆见大家答应也不多话，自己拄了拐杖继续她每日必行的散步，走到那老槐树下，便见到蹲在那里充当望父石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见她，眼前一亮，声音清脆地叫道：“骨婆婆！”
骨婆婆笑着应了，摸摸小孩的头道：“小天啊，在等爹爹呢？晚饭吃了吗？”小天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把头低了下去，可怜巴巴的样子。骨婆婆不由有些心疼，她露出来一个慈祥的笑容：“正好，婆婆家还有吃的，咱们一起到骨婆婆家去吃好吗？”说完自顾自拉起小孩的手，一起走向自己家。
自从搬到这个村子，小天就经常到骨婆婆家蹭饭，如今对骨婆婆家倒是极为熟悉了，他乖乖吃好了饭，便去找骨婆婆玩耍。
骨婆婆这时候坐在榻上，手里打磨着一个戒指，白色的质地却非玉非石，小天认不得是个什么材质。小孩子也不在意这些，只扭着骨婆婆讲上次没说完的故事。骨婆婆上了年纪，大概是记忆力不好了，她回忆了半天，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问小天：“咱们上次讲到哪里了呀？”
“骨婆婆，你上次说的那个佃户家的女儿被献给邪神做了献祭，她还活得成么？”
“那献祭之术要将人拆骨扒皮制成傀儡，那女子不过是个浊骨凡胎，自然是活不成了。”
小天听得小脸吓得煞白：“那就没有人管得了那邪神么？”
骨婆婆吹了吹戒指上打磨下来的白灰，轻言细语地接着讲：“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日从天而降一个神人，便要收这邪神。邪神见神人厉害，便驱使那女子枯骨制成的傀儡去抵挡那神人。”
小天惊呼：“神人不会杀了那少女傀儡吧？”
骨婆婆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自然没有，那神人知道傀儡无辜，收了邪神却没有伤害那傀儡，反而斩断那枯骨身上的傀儡线，助她入正道修行。”
小天放下心来：“好人还是有好报的。”
骨婆婆却没有接话，她手中的戒指终于打磨完毕，将这戒指递给小天，：“骨婆婆亲自磨的，喜欢吗？”
小天点点头：“喜欢！”他把这戒指往手上套去，可是这戒指却是成人尺寸，他小小的指头完全戴不住这戒指。
骨婆婆便站起身，取过一条细绳穿过戒指，给小天挂在脖子上，然后慈祥地揉了一把他的小脸，说道：“不早了，小孩子不可以晚睡，该回去休息了。”
现在已经是月上中天的时候了，村里的农户皆关门闭户，骨婆婆带着小天往他家走，小天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却没有注意到他的身后，白天拄着拐杖还颤颤巍巍的骨婆婆，夜里却健步如飞起来。
骨婆婆把小天送到家门口便自行离去了。小天摸黑进了门，失望地发现爹爹还是没有回来。
爹爹老是不着家，小天都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他自己漱口，自己洗脸，自己一个人爬到床上，乖乖的，不吵也不闹。
睡吧，睡醒了爹爹就回来了。
月亮沉到一排排的屋瓦下面，太阳又从另一个方向冒出头来。清晨的阳光撒进屋里，小天还没有睁开眼就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
是爹爹回来了！
小天一个咕噜爬起来，冲进正屋，果然看见一个抱着面碗吸溜的男人。小天开心地直冲着男人扑了过去。见孩子扑过来，男人赶紧丢开面碗，伸手接住扑过来的小东西，两手一举，把小天举到头顶上。小天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伸手要揽住爹爹的脖子。
“小天在家乖不乖？”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拿胡渣去扎孩子，“有没有饿肚子？”
小天一边躲着胡子，一边说：“没有呢！小天会自己煮面吃！骨婆婆也请小天吃肉肉！还有，还有邱家娘子也请小天吃肉肉！”
“怎么又麻烦人家了呀，你跟人道谢没有呀？”
小天有点傻眼：“好像不记得了诶。”
周行摸摸孩子的头，心中有点愧疚，到底是自己失职，才让这孩子到处吃百家饭。周行深知自己不是个称职的爹爹，他的现况其实也不适合带一个这么小的孩子。他原本是想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收养，可是孩子刚刚被抛弃过一次，对此十分敏感，一谈到找新的爹娘就哭得肝肠寸断。
周行看着孩子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由想起跟着前妻过活的女儿，上一次离别，女儿也是这样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叮嘱他要早点去看望自己。于是，到嘴边的一句，“其实我不是你亲爹”怎么都说不出口，所以这不就砸手里了吗。
行吧，既然孩子叫他一声爹，这便宜儿子他也就认下了。
小孩子却不知道爹爹的心思，他从脖子处掏出来一枚戒指，跟爹爹献宝：“骨婆婆送我的，好看么？”
周行一看，原来是个骨制的戒指，他神情的神情稍微严肃了一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跟孩子说：“既然是骨婆婆送你的，你便好好带着，别弄丢了。”
他今日难得有空，便陪着孩子到镇上，由着孩子想要啥就买啥，想吃啥吃啥。等孩子玩儿得疲累不堪，周行这才一手抱着呼呼大睡的儿子，一手提着他那一堆鸡零狗碎的宝贝，慢悠悠地踱步回家。
这大半年，孩子跟着他天南地北地跑，其中的辛苦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受不了，这孩子却从不抱怨一句。周行还经常因为要处理一些凶险的事情，不方便带孩子，就把孩子一个丢在临时居所。时常有左邻右舍见孩子可怜，投喂一些饭食。
周行心中有愧，物质上总是尽量满足孩子，小天要啥就买啥，要星星不给月亮，钱银也一把一把塞给孩子，生怕自己出门的时候孩子没钱吃饭饿了肚子。
可正经的父母，哪有这么养孩子的。但凡见过周行怎么带孩子的，热心一点的总会多唠叨一句，“穷养儿，富养女，小孩子不能惯”。这话听得多了，周行也听进去了。
这天，周行痛定思痛，决定遵循古话，他荷包一扔，跟儿子说：“爹爹没钱了，咱得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了。”
没想到小天从自己的小布兜里掏出一个藏宝匣，放到周行面前说：“爹爹不怕，你给我的银钱我都存着呢，咱饿不着！”
周行掏出里面的钱一数，嘿，果然都存着呢。不光存着，他个小东西还会记账，小匣子里面放着一个小本子，里面歪七扭八写着一些大人看不懂的数目。这还说教孩子呢，反被孩子上了一课。
周行穷养儿的计划，卒。
—
附近村庄的人口失踪案终于有了一点眉目。几个年轻人的尸体在距离村庄十几里的的一座荒山上被发现了。据说是野兽伤人，晚上在村里乱晃，遇上落单的人就叼走，吃不完的尸体堆在一起跟小山一样。
一时间，周围的村庄人心惶惶，当地官府派了衙役满山搜那野兽。民间但凡有点功夫的侠士也组了队伍上山抓野兽。
邱家兄妹见这样的情形，自恃两人都是练家子，也拿了大刀，一起上山搜寻。
连日搜山，大家一无所获，邱办心里焦躁，又自诩艺高人胆大，离了大部队，奔那无人的地方走去，不想野兽没遇到，到晚间却迷了方向。这边邱雨娘发现丢了兄长，也是着急。他兄妹二人自小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不一般。此刻见天色晚了，怕兄长出事情，雨娘无论如何不肯跟着大部队离山，坚持要找到兄长才肯下山。众人见她一个姑娘家，开头还陪着找找，后来天色实在晚了，见劝阻无效也都各自散去。
邱办又累又饿，只在山里没头苍蝇一般乱晃。眼见四周全部黑了下来，心里也是焦急。这深山老林中，到了晚上就是鸟兽虫蛇的天下，自己孤身一人绕是一身武艺也是凶险万分，走着走着便觉有些心慌。
他素来爱看戏，此刻搜肠刮肚想那英雄故事，心中只拿着高祖斩白蛇的故事来安慰自己。可这夜路越走越荒凉，耳边听着鸟兽虫鸣，心里那高祖早就一溜烟儿跑远了，只有老话里各种山精鬼魅取人性命的故事不停在脑子里粉墨登场，把个堂堂七尺男儿吓得两股战战。
此时突然一个声音叫道：“邱兄？”
邱办一听有人叫自己，先是一喜，正要回应，一时又想起老话说：人因为两肩有三昧真火，鬼魅不敢近身，那鬼如要魅惑人，一般先假装熟人叫你名字，诱使你回头，你回头一说话，自然把肩头的三昧真火吹熄，那鬼魂就可以勾魂夺魄。
顿时心中一凛，思及今日一同上山的好汉，除了自家妹子以外也不认得别的什么人，自然不可能是熟人，那必然是鬼魅，想到此处邱办冷汗涔涔，拔腿就开跑。怎奈山路嶙峋，黑暗中又看不清前路，他跑了两步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倒滚了出去。
邱办心中绝望，暗道：“今夜怕是小命要交代这在里了！”
只听黑暗中，有脚步声近前来，边走边说：“邱兄，你没事吧？你跑什么？”
邱办听着声音越来越近，绝望至极反而生出一点狠劲，他握紧大刀，打算和这鬼魅拼了。
那人继续道：“这大晚上的，你怎么还在山里？这山里可有野兽呀。”
邱办听这声音，怎么感觉颇有些熟悉？他揉揉眼睛，仔细打量来人。
“周…周兄弟？”邱办看清来人是谁，愕然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着来抓野兽呀，这不是正打算回去吗？”周行道。
邱办不想在这里遇上同村邻居，不由大喜，便跟着周行往回走。他趁着微弱的月光打量起周行，见他面如冠玉，目若寒星，身姿挺拔，原是个极英俊的小哥，就是这身板文弱了点，不像是练过武的，倒像是个读书人。
这邱办把人家评头论足一番，心里又犯了嘀咕，他思忖，这周行一个文弱书生，手里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大半夜里灯笼火折都不带，徒手就敢到深山老林抓野兽，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透着诡异。他越想越是心惊，这人莫不是鬼魅所化，要将我引回他老巢吃掉吧？
他心里犯了疑，脚下便谨慎了许多，可没等他想出个章程，周行就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下了山。
邱办远远的就看到山脚槐树下有个窈窕的身影正焦急地来回踱步，却不是他妹子邱雨娘是谁？原来她见众人各自散去，兄长又依然不见踪影，待要独自继续搜寻，可这山中凶险连老猎人都不敢在深夜逗留，欲要回家，又放心不下兄长，心中焦急，却又无法可施。邱雨娘便决定在山脚下苦守一晚，天亮就上山继续找邱办。
不想兄长却自己下了山来，此刻兄妹重逢，自然各自欢喜，双方见面再把各自的遭遇讲了一遍，邱雨娘听说是周行救了兄长回来，忙向周行下拜致谢。
周行连忙摆手道：“快别行礼了，邱姑娘。我家小天老上你们家蹭饭，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待到两方客气完，周行借故就和邱家兄妹分手离去，他绕个弯儿见那邱家兄妹已经走远，便掉转头径直又往山上走去。
山中的月光皎洁明亮，山谷中，一个老妪站在一处山壁前，仿佛正在等待什么人。周行走过去同她说话：“小骨，是这里吗？”
那老妪稍稍欠身：“恩公，我在此处搜寻了六十载，日前终于确定这里便是当年大司寇陨落之地。”原来她竟是骨婆婆。
周行闻言点点头，他伸出来一只手，覆盖上面前的山壁，自他手心发出皎洁的白光，那白光竟能穿透山壁，映得那山石仿佛发光白玉。倏忽间，那山壁裂出来一条缝。周行毫不犹豫将手伸进那条缝隙，很快就从缝隙中摸出来一个稍微有点破烂的竹简。
周行仔细检查了手中的竹简，紧绷的神色便是一松：“当年我玄天司大司寇被魔罗道围攻，最终与他们同归于尽，他魂飞魄散之际，只留下一缕元神将这竹简封印在此，三百年了，这法宝终于可以归位了。”
他转头看着骨婆婆：“小骨，这次要多谢你，若没有你，只怕我还找不到这里。”
骨婆婆微笑颔首：“恩公这么客气干什么，当年若不是恩公，我又哪里有今天呢。”
周行也笑：“是了，我儿子也蹭了你不少饭，这些日子也要多谢你替我看顾他。”
“小天这些日子陪着我，也帮我解了不少闷呢。”
“还有那戒指，是你真身所制的吧？如此贵重的礼物，实在是折煞这孩子了。”
骨婆婆却笑着摆摆手，她是真的喜欢这孩子，她说道：“我与这孩子投缘，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送给他，只希望这一枚骨戒将来能为他挡一次灾。”
他二人正事已了，便说说笑笑一齐下山去了。
这日邱家兄妹收摊回来，正遇见万大妈和蒋大婶吃过晚饭出来散步。
“万大妈，今天怎么出来散步了呀？不怕遇见野兽吗？”
万大妈笑呵呵冲她摆摆手，“不怕，那野兽都打死了。听说是头狼呢！”
邱雨娘诧异道：“不会吧，狼的块头能拖走那么多人？”
万大妈一脸的兴奋，跟邱雨娘比划道：“那头狼可大了，足有两个人那么高。仵作都比对了，那牙痕和尸体上的对得上。”
“那么大的狼，莫不是成精了吧。”旁边蒋大婶接话道。
“谁知道呢？那么大的狼，想是山里头也吃不饱肚子，就跑到村里来吃人。阿弥陀佛，太可怕了。”
“这狼这么凶悍，是怎么打死的”
“不知道呢，今天上山的衙役找到的时候，发现狼已经死了。说不定是老天有眼，降了个雷劈死了那妖孽。”
邱雨娘同哥哥今日从市集上回来，带了些礼物打算送去周家，算是感谢那天周行把邱办救下山。
谁知道兄妹二人敲了半天门都无人应答，一问邻居才知道这里已经人去楼空。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齐消失的还有在此处孀居了六十年的骨婆婆，谁也不知道她一个老人家，是怎么搬家的，正如当年谁也记不得她是怎么搬来的，那个谜一样的老妪，悄无声息地来了，又静悄悄地走了。
可是很快，大家就将离去的人抛诸脑后了，随着案件尘埃落定，大人们也敢放丫头小子们出来玩耍了，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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