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不响 其二
出门注意到王澄询问的目光，冯恩立刻答他：
“一个人，轻装。”
他沉吟片刻，“接进来？但现在还没到铺子开门的时候吧——”
咚、咚。
又是两声敲门，这回更为用力。
“开门。”王澄摇了摇手。
冯恩随即跑向门口：
“欢迎光临，客人。请问有何——”
“铁匠在么？”
听见这声话音，他不声不响地扫了眼来人的模样：
只见黑色方冠盖着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细眉下一双小眼微微眯起，和稍稍抬起的嘴角构成了恰到好处的微笑；整张脸也白净，看着文质彬彬——
可冯恩却觉得有些不适，不过也没表现出来，回答的话音不卑不亢：
“在，不过本铺还没到开门的时辰。”
“我有急事。”
听见这话的冯恩看他仍是在笑、不禁想开口回绝，耳边却响起王澄的声音：
“带进来。”
虽说有些不情愿，他也还是照做了。
进到院里，炉火已被生起；王澄站在旁边脱了背心，显露出依然健壮的身躯。
“老先生您好，在下姓付、名前。途经此地，听闻您手艺名满筑城，特地来拜托您帮忙处理一件小玩意。”
付前走到炉边，从怀中掏出个布囊——摊开的蓝布中央躺着根铁针。长约一尺，中部粗大；不像是用来缝衣服的，却像是件拿在手里的武器
“好一个小玩意，这针是灵器吧。”
王澄淡淡作答，付前笑意不减：
“听说您是从京城来的，那您自然有办法弄好这么一根小小的铁针。”
“老夫是在那地方干过几年粗活，但也是以前。”王澄摇头。
“那么，三百两银子，”付前从兜里拿出一张银票，“帮在下给这根铁针注灵。如何——”
“不好意思，这位客人。我们不缺这点钱。”
冯恩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付前，随即看见他的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那双眼睛还是在笑，笑得也越来越恶心。
“小伙子，有点意思。”
瞥了一眼冯恩，付前回头看向王澄：“敢问他是您的……？”
“刚招的小工，别把他当回事。”王澄摆了摆手，“不过他说的倒也是实话，最近几个月来筑城的人多，铺子生意也好，您这件物事大可去拜托比老夫更强的工匠处理。”
“那要是不缺钱，敢问您缺什么？”付前走近一步。
“老夫缺闲，缺个不用干活的日子。”
“可据在下所知，只有死人才不用干活。”
付前说着，身旁显现出一幅犹如实体的影像：
通体灰色、身躯瘦削，大腿如针一样扎在地上，两只手臂也如枯草一般纤细；唯独脸上的两只眼睛硕大，黑得像无底深潭。
看到它，冯恩愣了一下——
是意灵！
“在这大明，匠人也总比同境界的驭灵者要低上一等。律法里也有着对驭灵者的优待，您是知道的吧？”
在付前向王澄开口的同时，他的意灵伸手从炉膛里掏出半截劈柴：
啪！
木柴被那灵折了个两断。
院里瞬间寂静——
直至，“呼”的一声响起——
说时迟那时快，冯恩已经在沉默间抄起王澄放在一边的夹钳挥向付前，却在出手前的刹那被王澄抓住。
“打水去。”老人淡淡说道。
冯恩不答，王澄也没松手：
“去城外南河石桥下打水，要给这针洗灵。”
听着老人的话，冯恩握住夹钳的手又用力了些，但最终还是松了开来。
一路快步，挑着桶的他不到半刻时间他便出了城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低着头，紧皱的眉头未曾放松。
那名叫付前的人，是冯恩能看见灵以来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二个驭灵者。
王澄对他说过，这世上万物皆有“灵”在，无处不在、所以微渺难寻，只有少数人能找到并唤出自己心中的灵，以意驭之。
此种灵因此被称作意灵，能控制自己意灵的人便是驭灵者。
驭灵者在大明有着更高的社会地位，甚至说本来就有地位的人也都会努力去修行驭灵。也无怪乎那名叫付前的家伙会这么嚣张了。
“可胖老头也是驭灵者，为什么就要答应他？啧，真有意思……”
想到这，冯恩用力踢开脚边石子，从被曝晒的夯土大道踏入了林间的山路。
走出树林、水声哗哗，眼前正是城外南河中游的石桥之下，他打水的地方。
水速湍急，桶很快盛了个半满。挑担上肩，冯恩准备离开——
“呼、呼……”
谁？
谁的喘息？
回头，四周无人。
但有声音。
冯恩放下挑子、定睛观瞧，只见河毫无异常地流着。
“没什么奇怪……”
自语间，他忽然一愣，莫名转头、竟撞上一束目光——
那是在离他百尺之遥的另一处岸边、自一双深黑眸子里传来的目光。
冯恩愣住。
相隔百尺，他却仿佛感觉得到其中的绝望
这绝望来自一个女孩，一个在这瞬间落入水中的女孩——
救她！
扔了木桶、冯恩连鞋都没脱就冲进河里。
他奋力游着，鞋不到片刻便被蹬掉；自己的心跳顺着河水流进耳中，听上去也是越来越急——
因为他知道这条河向下不到五百尺便是一处瀑布。
可当瀑布的边缘进入视野时，肌肉的酸麻、胸腔内火烧般的灼痛却让冯恩慢了下来。
“她和我没有关系，为什么我会想救……”
不禁想到这里，河水的冰凉却让冯恩忽然一激灵——
要理由？
要什么理由！
潜入河中，身体的疲劳似已消失，他的脑海异常清醒：只要自己找到她，就有办法救她。
只要找到她的声音。
大街上那么热闹，自己也能在三丈之外听到骰盅里骰子摩擦内面的声音，听得出落在桌上的那面是刻的几点。
既然当时能够做到，那现在也能做到；只要用同样的方法就行了——
重重吐出一口气，冯恩的耳中万音汇聚：
气泡破裂，风吹树叶，水流，石动……
都是杂音。
在赌坊外的时候，李爷的话音、赌客的私语他也能听到。
也是杂音。
只要消除这些声音，就有办法听到她的声音。
消除，听见——
她的声音——
扑通、扑通……
心跳！
猛地蹬脚，全力游动，而后用力把手向下伸去——
纱衣的质感，冰冷而柔软的肉体，以及随着心跳产生的律动。
找到你了。
少女微弱的心跳，顺着触觉一声声地传进冯恩的脑海。
背着溺水的她，冯恩总算是脱离瀑布的危险、回到了安全的陆地上。
刚一上岸他就托住少女的头颅做起了人工呼吸。五六次之后，他又扯开她的衣领、解开她腰间的布带，交叠的两手按上胸廓开始进行心肺复苏——
“咳咳、咳……”
河边的呼吸声终于多了一个，冯恩身上累积的疲劳也才在这时候完全释放。
脱力的他躺在少女身旁，仍挂着水珠的面容便映入了他的双眼：
圆脸细眉，高鼻薄唇，肌肤如玉般透亮。
美啊。
冯恩想着，脑海里却浮起另一张相似的面容。目光也不由得向下，看见了少女及腰的长发、身着的青衣和光着的脚丫，目光便向上回到她的脸——
忽然，只见少女眼睑一颤、双眼慢慢睁开：
深黑的瞳、棕色的眸以及外面一圈晶莹无暇的眼白，就像是镶在玉璧里的玛瑙。
玛瑙般的眸子里，映着冯恩的脸。
“你是谁！”
少女立刻起身坐了起来，低头看到自己松开的衣领和湿衣下的身躯、随即抿起嘴唇。
冯恩见状，答音不禁慌忙：
“我只是想要救你，并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
可他没说完便看见少女一言不发地站起，赤脚下竟有两团柔光色白如玉。
……是灵！
她毫无疑问是驭灵者。
冯恩知道，落水后不会游泳、差点溺死的驭灵者也是驭灵者；就算自己救了她，也是比她要低上一等。
但他也站了起来：
“姑娘，你方才落河、气息尚未稳定，不妨稍事休息。”
冯恩说完，看着那对玛瑙般的瞳孔——
里面满是抗拒。
他捏了捏拳头，向她继续说道：
“别逞强，这山里还是有些难以对付的毒蛇凶兽。至少也在这原地休息会儿吧——”
忽然，一阵莫名的虚弱感突如其来、打断他的话音。
猝不及防地向前跌下，冯恩急忙伸出双手撑上地面才没有趴个狗啃泥。
说不出话，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越来越重，他只能在渐渐狭窄的视野中看着少女一言不发地离开。
矮矮的背影向前渐行渐远、从土路走进林间，一身青衣渐渐融入深绿——
而冯恩的眼皮也终于在这时候不甘心地合上了。
后来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布满卵石的岸边。
默然起身，挑起水桶，冯恩一路无话。
明日当空，柴扉声起。
“水。”
在炉边放下水桶，冯恩就没再说话；注意到旁边石桌空空荡荡，他也懒得去要自己刚才被王澄拿走的三吊钱，径直走回自己住的偏房。
眼前总是浮现少女的容颜，前世记忆里那张相似的面容也被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摇了摇头，冯恩低声自语：
“啧，驭灵者……真的不一样啊。”
他想着，脑袋渐沉、便走向一旁竹床——
铛！
猛地一声脆响将冯恩惊醒，他知道这是王澄开始打铁了。
回到院里，只见炉火暴躁地燃着，火星四溅、炉膛里木柴燃断的噼啪声犹如新年时的爆竹般激烈；就在这噼啪的爆鸣中、铁锤呼然而落——
铛！
一锤又一锤，炉上飞扬的火星里铁针剧烈振动，脱去上衣的王澄也像是在奏乐一般；“铛、铛”的清脆声音响彻云霄，旁边木桶里的水面亦随之泛起波纹。
声音惊醒冯恩，也让他不禁开始注意旁边的付前：他站在火炉边，脸上也笑吟吟的，似乎他脸上的肌肉已经被定形成了这个模样。
他笑出的褶皱里，总像是藏着刀刃。
不过就算这个笑容是如何地让冯恩觉得不爽，目前为止也没发生任何怪事，便是连让他能怀疑的地方都没有。
但这并不代表冯恩放下了警觉——虽然王澄对他向来严格，但从来没有像先前打水时候那样逼他。
“即便是教我驭灵我不肯学，胖老头的声音也不会那么急……。”
想到这，冯恩把目光移回到王澄身上、却愣住了：
眼里的老人看上去忽然就累了不少，眉眼间是完全掩饰不住的疲倦、呼吸也比以往更为粗重而无规律；而锤针的动作虽然并无丝毫放慢、声音却不如最开始那般清脆了。
才不过十几锤的当儿、连半炷香时间都没有。
“胖老头！”
发现异状的冯恩当机立断地冲上前去试图抓住半空中王澄握锤右手的手腕，却在将要碰到的刹那被弹开：
有无数只细小的手掌从那沾着炭灰的皮肤表面生出，狠狠用力推开了冯恩的手。
那些手掌是灰色的，就和付前意灵的颜色一样。
铛、铛、铛……
王澄没有答话、手也没有停下；打铁声仍旧充斥院内，却造就出一片诡异的寂静——
直到一声脚步将它打破。
“付前。”冯恩走向眼前的来客，“你想做什么。”
“小伙子，你大可放心，在下并不会危及王老先生的性命——”
“我不瞎。老头子这模样绝不会是‘不被未及性命’的样子。”
冯恩又一次捡起夹钳，没有停步。
而付前也没有后退，话音依旧悦然：
“不论你信不信，在下未曾说过假话。王老先生只是在‘重复’自己的动作而已，在这期间他做不了其它事情。”
听见这话，冯恩终于停下，目光回到王澄身上：
数次落锤间，无论是肌肉的运动、落锤的角度都没有丝毫变化；唯一不同的是王澄身上越来越多的汗、越发疲惫的神色以及环绕他周身越来越灰的灵光。
而心跳和呼吸……
“所以你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不想付钱？还是说想要胖老头做其它事情？”
看着付前，冯恩的声音忽然冷静下来：
“就算要谈条件，你也总不能让他连一句话都说不了吧。”
“不，我需要王老先生做的事情就只是洗去这针上的灵而已。现在烤火的时间已经够了，再打下去只会让这根针的质量更为凝实。而之后的注灵也不需要帮忙，我自己就能做到。”
微微一笑，付前轻轻摇了摇头：
“只是在我来之前有人找到了我——正好他们知道我的意灵可以限制人的行动，就给钱让我来这儿难为一下王老先生了。至于他们要做什么，那和我可没有关系。”
说完，他见冯恩没有答话，自己倒向他走了一步。
“而且我说，你小子可不是驭灵者吧，还敢来这里和我谈条件，也是勇气可嘉吶——就在你和我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从炉膛飘出来的炭灰可已经附在了你的身上。”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你果然是不知道意灵的威能啊……”
付前冷笑一声，意灵随即显现。
“它叫‘裕蛊见吝’，在附到人身上之后，那人就会一直持续‘一段时间’里的同一个动作。现在只要我心念一动，你便会和旁边这老头子一样，成为我意灵的傀儡。”
听他说完，冯恩不答、却是向前一步——
“哎呀，你居然动了。”
裕蛊见吝枯干的双手向上合掌拍击，付前也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呵，本来你要是不动，最多也就一直站在这里动弹不得。可你已经动了，再往前就是墙壁，你觉得我让你撞多少次墙比较好呢？不过现在我就算问你，你也没法回答——”
“他没办法，我有办法。”
突然，一声话音打断了付前。
立不易说
若有人兮山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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